走出老阳楼,爬进马车,申小菱惊魂未定。
围观的民众早已散开。
马车缓缓行驶着,忽似有一阵凉风吹过,她摸摸胳膊,浑身泛起了鸡皮疙瘩。
刚才几乎陷入了绝境,兵行险着,终于扳回一点点余地。
申小菱从山谷醒来时,就发现自己被缠了足。这种陋习的产物,比让她残疾还难受。这三年来她一直在寻找恢复天足的方法。为了不让人发现,她从一开始就穿着普通的鞋子,里面塞满了棉花和布条。
刚才她刻意在萧伯鸾面前提起一点裙子,让他看见自己的“天足”。果然他就看到了。那他会不会因为这双脚而否定她是“田小菱”呢?
可按他刚才描述的身体特征,申小菱知道不能自欺欺人。
这样的情形,容不得半点儿闪失。尤其是照儿。
对于照儿的存在,申小菱一开始是有些感激又有些抵触的。
当初在山谷里,要不是马大姐先听见饿得嚎啕大哭的孩子,就不会发现昏迷不醒的她。马大姐给她包扎了伤口,抱着孩子回村,托付给刚生了小孩的人家帮忙照看,再带着两个村里人拖了木板车来寻她,否则,她早已魂飞魄散。
但在马家村养伤的几个月,她几乎不曾主动去看过孩子。让她这个家里开着母婴护理中心的现代人穿越来此,上天真是能掐会算:你不是知道怎么带孩子吗?喏,给你一个孩子,带吧。
硬塞给我一个孩子?我偏不要!
掏了几两银子托马大姐找了一个健康的奶妈,算是仁至义尽,其余之事,不闻不问。马大姐看她失了记忆,又卧床养伤,整日郁郁寡欢。时不时地抱着孩子来给她看,而她始终不肯碰孩子一下。
那一日,马大姐抱着胖嘟嘟的小娃娃,坐在床边说孩子不停流口水,下巴都淹红了。小东西不哭也不闹,眼珠滴溜溜地观察着,小嘴啵啵啵啵地吸着大拇指,哈喇子顺着小手淌下来。
马大姐宽慰她,孩子毕竟是你掉下来的肉,就算什么都断了,血脉是斩不断的。见她没有抗拒,干脆把软乎乎的孩子放进她怀里。
是啊,占用了这具身体,怎么能不对这具身体的孩子负责?
沉默良久。
“他是长牙了吧?”申小菱的指尖轻轻碰触着他的脸颊。
马大姐欣喜起来,回答道:“长齿啦,你看。”
上为牙,下为齿。
马大姐轻轻掰开小娃娃的手。小奶娃的下牙龈露出了一点点白。小奶娃突然咧着嘴笑了,像是冬日里和煦的阳光,明媚得让她看不清楚世间万物。
那一刻,她想哭,却笑出了声音。
缓缓俯身,轻轻吻上小东西的额头,说:“你就跟我姓申,申离。小名,叫照儿吧。”
为了照儿,为了马大姐,更为了自己,她必须打起精神。恢复平足的事,必须不计一切代价地做到,且要避人耳目地进行。这件事若成了,她的夙愿也就达成了。更能以此否定萧伯鸾的指认。
马车中的申小菱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只觉得胸中憋闷,遂又拿过一个凉席头枕靠着,闭眼假寐。
申家马车晃晃悠悠路过闹市,经过街边的茶水棚子。早上看热闹的年轻人正在喝铺子里喝凉茶,他一手压住包袱,一手将茶碗送至嘴边,看着车幔里影影绰绰的人:一切才刚刚开始,你可要撑住。
申小菱一回到家,正巧碰见常给大姐诊脉的郭大夫。郭大夫五十出头,留着山羊胡子,个子小,双眼朦胧,总让人以为他会随时睡过去。
何不碰碰运气?
“郭大夫,我大姐她身体可是有恙?”申小菱问道。
“暑热难耐,并无大恙,夫人放心。”郭大夫起身收着药箱。
“郭大夫,其实我还有一事想问问。”申小菱十分郑重其事。
郭大夫转身过来,问道:“申夫人请讲。”
申小菱屏退了左右,缓缓伸出自己的双脚,脱掉塞满棉花的鞋。
郭大夫连忙侧脸避开不看:“还请申夫人直说。”寡妇怎么还给外男看脚了?
申小菱一脸无辜,她指指脚,说道:“不知郭大夫可有法子将它们恢复成平脚?下雨变天就疼。跑起来又实在太慢。”
郭大夫错愕惊讶极了,扯着胡子一时说不出话来。活了一世,头一次听说裹了脚的妇人还要恢复成平脚?
“郭大夫?”见他发呆,申小菱试探着唤回他的神智。
“噢,老朽虽从未治这种病例,却也听我的师父说起过治疗折骨之法。”
申小菱凤眼一亮,喜出望外。地说道:“还请郭大夫试试!”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她悄悄寻了多年,都说是“闻所未闻”,
“只是——”你得先脱了鞋让我看,这合适吗?郭大夫说不出口。
申小菱哪里会不明白古人的这些忌讳,十分爽快地甩掉袜套,露出像是骨折了一般的雪白双足。
“郭大夫,我知道,医者有父母心,无男女心,请您看看我的足伤。”
郭大夫闻言,十分动容,低语一声“僭越了”便上前仔细查看,按压各处关节。
“依老朽看来,夫人这骨伤是新伤,并非陈年旧伤。应该能治。”
“当真?!郭大夫,如能治好,您要多少诊金都可以。”
“但——”郭大夫有些犹豫。
“但说无妨。”
“老朽曾听师父说起过,这治疗之法十分痛苦,夫人既已适应,何必受这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