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云一直守着心慧,后半夜的时候,他看着闪烁的灯火,不知不觉陷入了一场陌生到惊惧的梦境里。
高高的帷幔,软软的床榻,一张架子床上,躺着一个头发稀疏,瘦骨嶙峋,眼眸凹陷,皮肤松弛蜡黄的老者。
他带着一身积雪后的寒意进门,靠近出床榻,唤了一声老师。
床榻上的人慢慢睁开眼睛,此人正是即将行将朽木的齐瀚。
他对着已经是中年的陈青云招了招手,陈青云见状,坐到了床边去。
“青云......为师都听说了,她死了!”
陈青云知道老师口中的她是指谁,当即脸色豁然一变,眸光也显得暗沉无光!
齐瀚似有所感,长长地轻叹一声。
“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可认定的人,认定的事,从来都不会改变!”
“老师自认没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的,可是看到你现在依然孑然一身,老师很愧疚!”
“当年你回来,想接她一起上京,可是老师怕你们在一起,坏了你的名声,毁了你的前途,便坚决不允,甚至于还背着你找过她。”
“那个孩子很好,可兼祧两房都不肯留下,为师以为她渐渐地就淡忘了你,谁知道竟然选择决然地出家。”
“她心里是有你的,可是你的身份带给她的,注定是骂名,而她也不想毁了你的前程。”
“这些年为师一直很愧疚,也许......是为师一手将你这姻缘一手掐断的。”
陈青云看着,说话都要喘几口气的老师,本以为早已麻木的心,却忽然刺痛起来!
他的眼中,渐渐有了堆叠的薄雾!
可是对一个将死之人,他怎么恨得起来!
终究还是他自己太自以为是了,想的是改变他们的困境,想的是抬高他们的身份,想的是让她过上绫罗绸缎的日子,想的是让她以他为荣,为傲......
可是到头来,竟然是自己埋葬了他们之间的感情,是他害她一世孤苦,在他一次次的追问下,她什么都不说,因为错在他的身上,让她怎么开口?
他那么凶狠地想要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可曾想过她的处境和难堪?
陈青云踉跄地退了出去,外面正值下大雪的时候,他记得那一年,他从雨中一路泥泞地走回去,她在小厨房里烧了旺旺的一堆火等他。
她帮他擦脸,擦头发,害怕他会冻到,连忙将他的上衣脱去,给他烤热单薄的里衣和夹袄。
可是他还是冷得厉害,换了衣服以后依旧在发抖。
她一把将他抱住,然后在他的耳边喃喃自语道:“村里的人都在烧炭卖呢,我知道怎么烧了!”
“我烧了一些,你带!”
“不怕了,暖一暖就好了,以后我都不犯糊涂了,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伙房里到处都是青烟,他被熏了眼睛,涩涩地疼,反手抱住她,眼眶一片湿热......
那个时候,他也想好好照顾她的。
可是在底层的日子终究不太好熬,看到她被欺负,强颜欢笑的样子,他恨不得自己早日出人头地,护她一方安宁。
于是,他拼命苦读,知道有人在秋闱中做了手脚,便让老师帮他求取一个京城赴考的名额。
短短几年,他以状元郎的身份返回定南府,可是她看他的眸光,却从欣慰到恍惚,最后直到有些悲凉。
他一直都不明白,或者不愿意去明白。
想着什么能比两个在一起更重要呢?
他们只有彼此了,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会骂他,他也认了。
可是他却忽略了,她心里潜藏的那么多担心和惶恐。
是他亲手把她推开的.......
陈青云苦涩地回想着,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在雪地里。
身后的侍卫,仆人,常随,一个个都跟了上来,打伞的打伞,送暖炉的送暖炉,生怕慢了一步,他就会大发雷霆一样!
看啊,他现在多风光,一代权臣,当朝首辅,已经成了太傅了。
可是谁能感受他内心的悲哀痛苦,谁能在他冷的时候,下意识就将他的手搓起来,放在嘴边哈气!
他这一生,就像是笑话一样,明明已经得到了,却一直不停地追求虚妄的权利,以为那个才是两个人的保障。
却不知,那才是他这一生,做过的,最愚蠢的事情!
“滚啊!”
“你们通通都给我滚!”
他歇斯底里地咆哮着,恨不得那声音也将自己震碎了!
周围的人惶恐地往后退去,那不安闪烁的眸光,企图窥探的神情,让他忍不住狂笑起来!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像一个疯子一样,把自己笑成了一个傻子。
周围的亲信都发现他情绪的失控,不敢上前,于是他在雪地中,一直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天亮了......
自此以后,他生了一场大病,辞官回乡。
所有人都在嘲笑,说他失了帝心,所以不得不在鼎盛之时致仕还乡。
只有他知道,他这一生,早已失去意义。
再高的地位,再大的权势,可却已经没有人需要他的庇护,也不会有人连油灯都舍不得点,借着微弱的火光帮他缝衣服。
他自诩聪明,却不想,到头来才发现,原来自己是最愚蠢的傻子。
他还不远千里,去将大哥的尸骨带回来给她。
还当着她,摔碎了他曾经没有来得及送出去的玉佩。
还曾一声一声地质问她,为什么要抛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