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疯了。
驿卒马队像一阵狂风,席卷穿过官军阵后的散乱的伤兵队,直撞进运送火炮的后阵。
黑夜里到处人影幢幢,他们只管张弓便射、挺矛便刺,直至落马近身混战。
从这场袭击开始,曹耀与高显都无法再约束部下。
官军炸营了。
路游击与鲍把总两支部队,数量众多的伤兵被安排在队末,队伍没停下时他们还能顶着口气、互相搀扶向前走。
一旦停下,哪怕前面在攻关,后面的人都能倒头甚至站着睡着。
也许只有站着的才是睡觉,倒下的没准就是失血过多死了。
没人能分辨,也顾不上他们。
夜晚与白天的战斗,差距太大。
如果现在是白天,这支部队早从有人溜号开始逐渐崩溃。
只因为是晚上,有逃兵心思的人也不敢跑。
等到驿卒骑兵从阵后突入,睡着的士兵惊叫而起,战争创伤的应激反应随之而来。
应激反应不是大喊大叫、不是落个东西以为是炸弹,那只是表象。
更深层的内里,是人跳出熟悉环境的不安,潜意识与外界不同步。
阵后绝大多数被惊醒的伤兵,并不认为混乱来自敌袭,而坚定认为是另一场内讧。
延水关的守军认为是靖边营官军报复炮击,靖边营官兵认为是延水关守军为失利复仇。
还有长久以来得不到维生素补充,造成的人均夜盲。
他们看不见队长的旗矛,也看不见旗总背上的靠旗。
队与队直接散开,再也合不到一起。
什与什也随战斗断开联系,人们背靠着背,人挨着人,疯狂地抓起手边一切兵器,向所有方向进攻。
靖边营、延水关、狮子营,三军衣甲一模一样,黑夜里不分敌我。
官军混在贼兵队里,贼分不出来,两哨贼兵互相认识的不多。
贼混进了官兵队,官军一样分不出来。
贼有两哨,他们干脆有两个部分,路游击的部队从长城靖边堡调来平贼,鲍把总的兵常驻秦晋交界的延水关,谁都不认识谁。
甚至就连混进去的人自己都不知道,只能跟着砍,直到从喊话中听出不对。
但随着几个喊话亮明身份的人下一刻就发出惨叫,人们都不敢喊话。
只能瞪大眼睛,极力寻找身侧刀光反射出远处篝火,随即发出无意义的吼声,向光亮反击。
率队进攻的曹耀对此束手无策,靠声音聚拢了一小撮士兵,在延水关方向突击。
他的想法与另一边的高显不谋而合。
要么退,要么进,万一这场战斗输了,退后会被官军分割;那就只能进,穿过敌阵抵达关下,还有一线生机。
像鬼哭狼嚎般的士卒拼杀嘶叫,让鲍把总从心底感到胆寒:“将军,后阵乱了!”
游击将军路诚能听见阵后传来的声音,他痛苦地闭上眼睛,轻声叹了口气:“鲍把总,去前阵督战。”
路诚掌兵经年,清楚此时要面对的是什么——他的军队终于还是崩溃了。
夜战是一场双刃剑。
黑暗会加深人的恐惧,而战场是最恐怖的地方。
尤其当士兵的体力、精力、意志力都在高度紧张中达到极限。
更别说很多人还没从误杀袍泽的愧疚中走出来。
路诚知道这种情况迟早会发生,甚至在夜晚与延水关官兵交战中就已经崩溃了许多次。
个体的人在精神上崩溃,会引发军队崩溃。
但军队崩溃,不一定需要人在精神上崩溃。
只要失去组织,兵找不到将、将寻不到兵,军队就崩溃了。
但后续找到、重新构成组织,就依然能进行战斗。
反之,即使像现在这样,后阵每个人都在战斗,但指挥官不能调动任何一个人,那对这支军队来说,也是崩溃。
夜晚的野外太容易崩溃,所以路诚才一定要率部进入延水关休息。
在安全的环境一觉睡醒,他的军中好汉们就又回来了。
这种情况对将领来说太过无力,在溃败面前,哪怕是古之名将,也只能放弃军队,退到后方重新收拢整编。
王莽、苻坚、哥舒翰的大军,皆崩溃于此。
偏偏,路诚在黑夜里受到夹击。
前面是关,后面是贼,他的士兵连溃散的机会都没有。
鲍把总没有这些思索:“可是将军,后阵乱了,带家丁突围吧!”
“军令,去前阵督战。”路诚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看向鲍把总道:“稳住前阵军心,否则军士皆亡,你我有何颜面苟活?”
一般情况来说,延绥中路的游击将军路诚军衔高,不过延水关鲍把总不是他的手下,他们之间没有统属关系。
不过这种时候,任何人站在鲍把总的位置上,都很乐于听从长官命令。
军队的战斗力来源于组织,组织越有效,战斗力越高。
鲍把总强压住对后阵溃乱的恐惧,抱拳应道:“属下领命!”
即便如此,走上阵前,还是忍不住转头向后望去。
后阵厮杀成为背景,他看见路诚从左右士卒手中取过一支火把,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或者说那目光越过他,看向战阵,在篝火中仍能保持少许理智的前阵士兵。
路诚不是不紧张,也不是不害怕,只是他坚信自己没错。
从头至尾,没做错任何一个判断与决定。
被人多算计一道,打输了仗,他认。
可让他堂堂游击将军向贼人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