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人都熟睡的暗夜,她已习惯醒着。

挣扎着从床榻上起身,摸索着点燃烛台上的蜡烛。幽明的烛光映亮了屏风前的织机和半幅未曾织完的锦缎。

她扬手,数十条丝线飞出,色彩斑斓,在黯淡烛光下,映出七色虹彩。

她一手遥遥提花,一手临机织作。

机杼的声音,在暗夜里,唧唧复唧唧。

屏风上,映出她宛若泥塑木雕般的身影,只有双手在空中不断舞动,尚有几分活人的灵动。

一对鸳鸯的身影在锦面上渐渐成形,一只引颈击水,另一只伸出桔红色的嘴精心地为自己的伴侣梳理着华丽的羽毛。

干涩的眼睛盯着锦面,鸳鸯的样子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渐渐幻化成一对临波照影的男女。

……

记忆的泡影,犹若水底的鱼儿般浮了上来。

那一日,他踏波而来,惊散了池中的鸳鸯,换来她满目的嗔意。他从背后揽住她的腰肢,低头俯在她耳畔,压低声音道:“惊散那一对鸳鸯,是我的不是。我赔你一对如何?”

她回首望去,看到他黑而清的眼眸,如上好的宝石,宝光流转。她被他看得脸毫无预兆烫了起来,一把推开他,伸手道:“那你赔我。”

他似笑非笑看着她,眸中光芒仿若敛尽了世间芳华。“我们不就是吗?”他低低说道,“愿娶卿,作鸳鸯。”

“梧桐相持老,鸳鸯会双死。如果我死了,你也会随我去吗?”她追着塘中那对鸳鸯,笑吟吟地问道。

他亦步亦趋地追着她,正色道:“如果我们两个有一个人要先离去,那一定是我。有我在,你就不会先死。”

那时候,她望着身畔男子修长挺拔的身影,忽然觉得,即使有再大的风雨,但只要有身畔这个男子在,就一定不会吹到她身上。

可谁能料到,带来的风雨肆虐的,不是别人,却是他。

那些她以为,美好的曾经,原来只不过是悬在空中的海市蜃楼,只一个摇晃间,便倾塌得灰飞烟灭。

……

窗外一声厉响,梧桐树上的夜枭冲天而起。这声音犹若尖针,刺破了记忆的泡影。

屋内烛火忽然剧烈摇曳,飘忽不定,几欲熄灭。

她有所感应般骇然回首。

房门开合间,已经有两个人站在了烛火的阴影里。

这是两个戎装军士。他们穿着黑色的束身甲,外罩暗红色的大氅,腰间佩着长刀。从门缝里泻进来的风荡起他们的黑衣,张扬的影子映在屏风上,犹若群魔乱舞。

她从服饰上很快认出他们是谁的人,她抚了抚额前的乱发,冷冷一笑道:“他派你们来做什么?”

森冷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一圈,两人并不说话,其中一人跨前两步,从怀里掏出来一张纸扔在她脚下。

她一眼便认出,这样的纸张,是张贴在城门口昭告天下的御诏,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

窗外风声大作,呜咽的风声,好似无数冤魂哭号。屋内却静得可怕,连呼吸声都不闻。

她拿起御诏,先看了下右下角的朱红之印,确认是真的无误,这才去看上面的内容。视线掠过一个个熟悉的封号,她的身躯忽然抖得像寒风里最后一片落叶。

好似有一把重锤猛然击在她胸口上,猝然的疼痛让人喘不过气来。其后又好似有一把刀,从骨头里面开始,隐隐地,一点点地,从里往外将她整个人切开、撕裂。

她忽然拼了命般去撕那张御诏,一边疯狂撕扯着,一边嘶声说道:“假的,都是假的。别以为我不认识圣上的印章,这是假的!”

“你明明知道是真的!”说话的军士冷冷说道,森冷的目光中暗含着一丝同情,“来时公子让我告诉你,他从未喜欢你,他心中另有其人,这一世他对不住你,倘若有来世,他自会回报你。”

她停止了撕扯,抬起惨白的脸望着军士。

死寂的屋内忽然响起了笑声,磔磔的声音好似夜枭的鸣叫。

过了好久,她才发现声音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

多可笑啊!

原来她的痴,她的恋,她飞蛾扑火般去求的,只不过是利用。

那些她以为的美好,对他而言,只不过是微尘,轻轻一抹便了无痕迹。

来世回报她!?

她只觉得浑身血液逆流,愤怒好似潮水开闸般涌出。

“去他娘的来世,你告诉他,我这辈子就要他血债血偿!”她嘶声喊道,从未想到,平生第一次骂人,竟然骂得是他!

“恐怕这辈子,你没有机会了!”军士同情的目光中迸发出杀意,“黄泉路上那么多亲人陪着你,一定很热闹,一路好走啊!”

原来,他还要她死!

真是一出和话本子里那些俗的不能再俗的戏差不多,痴情的小姐遭遇美男计,被情郎利用完毕,就像扔掉抹布般将她扔掉了。甚至于,他都不屑于亲自动手。

她挣扎着走到织机前,胸口的闷痛让她动作有些滞涩。

她将织机上的锦缎取了下来,双手托着走到军士面前。

“这是我答应给他的,回去对他说,他虽负了我,我却死也不会欠他任何东西。再告诉他,来世,我不要和他有任何牵扯!”她轻轻地幽幽地说道,没有任何的爱恨,就像在叙述一件很平淡的事情。

可两名久经沙场的军士却忍不住听得心里发酸。

她说完,便默默转身,缓步向桌边踱去。

裙袂拖曳在地上,带着凄美的华贵。


状态提示:狱火--第1页完,继续看下一页
回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