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芽挂念真金,从钟夫人处回到小院,便闭门闷坐,百事不问。冬雪见状,出去吩咐了小丫头们不许喧哗,恐惹得姑娘心烦。她与九歌更是蹑手蹑脚,连倒茶都不肯弄出声响。
谁知偏偏有两个平日粗使的婆子不晓事,竟靠在后窗外头谈起天来。
兰芽居住这小院,后窗一色糊的银红纱窗,为的是院内林木葱茏,平添艳色。在外看来,兰芽起居的内室与九歌、冬雪在外间的卧房几乎一样,难以分辨。两个婆子大约是平日靠在外间外头说笑惯了,今日恰恰便弄错了地方。
九歌立起眉毛,便要出去呵斥,兰芽连忙摇手,凝眉细听,只听一个婆子说道:“如今京里已嚷嚷动了,说太子殿下打了包票,要砍阿合马的人头呢,你快叫你那个什么表弟早做打算吧!”
另一个婆子叹道:“他哪里肯听人的劝?也难怪他,在那里做个管马厩的头目,比旁人府上的管家还赚得多。”
“此一时彼一时,原来只管多捞,现如今眼看山倒水干,还不及早抽身?”
“那里的人,都是个侥幸的心思,盼着薛禅汗不理会太子呢。阿合马受宠这么多年,跋扈了这么多年,薛禅汗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兰芽听到这里,不由抿紧了嘴唇。
婆子压低了声音:“可是呢,我听人说,阿合马一晚上要十个漂亮姑娘相陪,是不是真的?”
另一个啐了一口:“十个?一百个怕都说少了。我表弟说:那里的漂亮女人,连皇宫都比不上。他就亲眼见过一个,是汉人,身子跟柳枝儿似的,脸蛋儿跟桃花似的,说出话来跟小鸟儿似的……”
先头婆子性急问道:“怎样?”
“怎样?进府好几年了,大人还没顾上用哪!”
听话那婆子牙疼似的吸了一口长气。
“光是各地父母官儿献的美人儿,就不知有多少。听说有个河南的龌龊官儿,连妻妾、闺女、儿媳、姊妹,一股脑儿全献了阿合马,第二日就晋升了!”
“皇天菩萨!”
兰芽猝不及防,只听得脸上通红,也不知是羞、是气、还是吓,急急向冬雪使了个眼色,见她匆匆去了,才喘过一口气。待回过心思来,愈觉忧思更甚。
却说那阿合马荒淫贪暴,忽必烈自然不是没有耳闻。但此人委实有几分歪才,极能敛财——
中统元年,中书省奏准印造纸币——中统元宝交钞,以丝为本,以钱为准,分为十等,一千文钱可换一两交钞。至元九年以前,中统钞印行量每年不过十万锭。等到阿合马独掌财权,至元十二年一年就印了一百九十万锭,使得朝廷大发横财。
他又屡兴理算,逐年核查清算诸官府所有出纳财务,从中大肆征括钱财。加上巧立名目,年年增税,茶、烟、酒、醋,买、卖、租、赁,无不要税,甚至死人也要征税,名曰:丧葬税。
——忽必烈与阿不里哥争位、兴建大都、灭赵宋、平叛西北东北诸王、分赏将士幕僚……这些年不知花了多少银钱,他又好大喜功,胸中宏图霸业,亟待铺排,也实在少不得阿合马这样一个人在。
况阿合马的出身乃是察必皇后的陪嫁,奴才打底,人后再怎样张扬跋扈,在忽必烈与皇后面前仍旧是一副奴才相,殷勤温存,伺候得忽必烈身心舒坦,因此一时半刻也下不了杀他的狠心。
那日“先声茶坊”之事,转眼间就惊动了忽必烈,还没等真金与安童见驾,阿合马已先闯进宫来——指天誓日,说是得罪了小人,受人构陷。又在忽必烈面前痛哭流涕,口口声声只说:我不是惋惜性命,但从此后再不能伺候主子,死也不瞑目!
忽必烈明知他惺惺作态,因此一顿怒骂将他赶了出去,但等到真金赶到紫檀殿,忽必烈仍板起了脸,点着他的鼻子痛斥,斥他不像个稳重的储君,倒像是三岁孩童,说话不知轻重前后、不分场合、不懂谋略,只是一味冲动,置家国无地,置老父于无地!
安童见忽必烈盛怒,膝行两步,欲待开口。真金跪倒在地,痛呼了一声“父亲”,叩头说道:“您不在场,不知黎民之激愤……”但话音未落便被忽必烈厉声打断:
“休要跟朕提什么黎民百姓、孔孟之说,让孔丘坐在朕的位子上,只怕他连一天也撑不下去!治国需用权术、刑名,像你一般空怀妇人之仁,为着几个贱女人的性命、为看了一个酸丁文人乱编的杂剧便要诛杀国之栋梁——朕看你是昏了头了,教姚枢、窦默、许衡这些汉人教得愈来愈软弱糊涂,愈来愈像个草包!黄金家族骨子里那点儿豪横狠辣,到你这里已半点不剩,都拿去喂了狗了!”
忽必烈气得狠了,在榻上捶胸顿足,把儿子说得一文不值,说到激动处,挥起了拐杖要打,被闻声赶来的皇后死死挡住。察必皇后一手拉着丈夫,一边回头怒骂儿子:
“糊涂东西,还不快出去!你要气死你父亲么!”
真金跌跌撞撞奔出殿外,扶着朱漆的殿柱喘息了良久,末了大喝一声,狠狠一拳砸在柱上。
次日早朝,圣旨下:太子真金听信谗言,受人摆布,出言不谨,致使人心惶恐,朝堂不安。太子太傅、太子少傅、太子少保教辅不善,无功有过,各罚俸半年!
朕春秋已高,国事多赖诸卿,百官在其位,则需谋其政,若有以轻慢之心事君,尸位素餐甚或欺君枉法者,一体惩治,绝不姑息!
这道旨意一下,文臣武将,无不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