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来到凉亭前,收了伞,先后拾阶而上,进了半闲亭。自有伶俐的小厮上前去,替公子们将凉亭内的木椅抹干净了,道:“公子请坐。”
亦珍见这一行人数不少,便学着汤伯的样子,取了茶碗出来,先一一舀了桂花蜜倒在碗里备用。
果然没一会儿,便有个圆脸细眼小厮从凉亭里出来,跑到茶摊跟前,笑呵呵递上一角碎银子,“汤老伯,来四碗酸梅汤,查公子要多加一勺桂花蜜,方公子的酸梅汤要浓些,谢公子前些日子染了风寒,才方好了,今日的酸梅汤且不要凉的,我们公子桂花蜜要略少些,另配六色茶果,再来四碗凉茶……”
凉亭里一个冗长脸肤色略深的公子摇着一把鸡翅木扇骨京元纸扇面绘着松友图,挂着玉扇坠的折扇,坐在亭内扬声对亭下的小厮道:“秋河,就你话多。”
小厮想来素日里就不惧他家公子惯了的,是以“嘿嘿”一笑,“公子您这可是冤枉小的了,小的这不是想把诸位公子都伺候得妥帖了,好多得几个赏钱,存着以后……”
小厮那后半截话在瞥见大眼生生的亦珍后,咽了回去,一双细眼笑得只剩一线缝大,“烦请小娘子东西上得快些。”
说罢返身回到凉亭。
半闲亭内,白白胖胖的查公子汗津津地大力摇着玉骨鸦青纸洒金折扇,整个人靠在凉亭的栏杆上,“这天气,真真热得吃不消。”
说罢自袖笼里取了汗巾出来,囫不囵统地在脸面上擦了一把,又塞回袖笼里去,大是羡慕地朝坐在他斜对面,轻摇折扇,意态悠闲的年轻公子道:“还是方贤弟适意,如此天气,仍清凉无汗。”
一旁斯文瘦弱的谢公子以折扇遮着口鼻,轻轻咳嗽两声,“仲直有所不知,方贤弟身上佩着一块采自南蛮干昔山的寒玉,其质冰冷清澈,在夏季尤其清凉宜人。”
方公子轻笑,“哪有谢兄说得如此神奇,不过是块玉璧罢了,戴得久了,一样是暖的。”
那冗长脸的公子合拢折扇,对查公子道:“方贤弟好东西见得多,自是不像我等觉得新鲜。”
正说着话,汤伯在前端着茶盘,亦珍随后端着茶果,送进凉亭里来。
汤伯将四盏酸梅汤一一放在凉亭中间的木桌上,亦珍则将梅花茶果盘摆在木桌正中,另将一只青花瓷阴阳碟儿放在兀自以折扇遮口,偶尔咳嗽一声的谢公子跟前。
等东西都摆后了,汤伯道一声“公子请慢用”,便叫了亦珍一道退出凉亭。
瘦弱的谢公子看了看自己眼前阴阳碟儿里的一样盐金橘,一样甘草橄榄,不由得格外多看了亦珍一眼。
他前些时候贪凉,夜间吩咐丫头将薄丝棉锦被换成了夏日里才用的金丝锦被,哪料夜里便着了寒凉,次日一早就发了热。气得祖母将那晚他屋里值夜的丫鬟婆子统统打了板子,送到乡下庄子上去,另调了仔细谨慎的大丫鬟同婆子照料他的起居。又延了县里最好的大夫来,服了数帖药,这才好了些,只是咳嗽未止。
老大夫叮嘱他,口中无味,可以吃一枚甘草橄榄,盐金橘亦可,皆有清肺利咽生津之功,止咳化痰健胃之效。是以家中总备着甘草橄榄与盐金橘,供他随时取食。
适才霍公子提出今日由他做东,请几位同窗吃酸梅汤,他自是不提自己这些日子应少食甜腻之物,不料这茶摊的小娘子竟如此乖觉,只听霍家的小厮说他风寒才好,便另配了甘草橄榄同盐金橘与他。
这边谢公子多看了亦珍一眼,那边厢查公子便停下手中频频摇动的折扇,往亭外在茶摊里忙着给过路的行商盛酸梅汤的亦珍身上望去。
只见她不过十二、三岁年纪,梳丱发,穿水绿色素紬窄袖褙子,身量还未长开,面目生得十分普通,站在正午的太阳底下,阳光自顶而踵,将伊拢在其中,似在她周身裹了一层金边儿一般。
有那行商,身后跟着脚夫,急匆匆赶路,走得又累又渴,来到茶摊前头,掼下十数枚铜钱,高声吆喝:“来一碗酸梅汤,并几碗凉茶。”
她便清脆地应一声:“哎,这就好。”
然后手脚麻利地为汤老伯递碗送盏。
那行商接过茶碗,也不坐,只管站在茶摊前,当街鲸吞海饮,“咕嘟咕嘟”将整碗沁凉的酸梅汤喝下肚去,然后一抹嘴,叹一声:“舒服啊!”
只把查公子看得目瞪口呆。
那行商待脚夫吃罢凉茶,一声吆喝,便又大步流星赶路去了。
谢公子笑着对瞠目结舌的查公子道:“他们自有他们的快意,我们自有我们的逍遥。”
查公子拿扇子一拍掌心,“谢贤弟说得是。”
霍公子一边吃酸梅汤,一旁小厮秋河替他将榧实剥出来,放在帕子上。
“五月十五,西林禅寺的月望诗会,诸位可打算去?”谢公子喝一口温凉的酸梅汤,拈起一颗盐金橘来,咬了一口含在嘴里,问在座的三人。
霍公子颌首,“自是要去的,我已经收到诗会的帖子。”
方公子懒洋洋摇了摇折扇,“做诗,我是不如诸位的。”
谁要跑到一群老和尚鼻子底下吟诗作赋?方公子腹诽,他倒宁愿走马看花,章台赏月。
“方贤弟,同我们一道去嘛,人多热闹。松江府的才子到时都会到场,”查公子当空拱一拱手,“听说督学大人亦会出席,正是我等表现一番的机会。”
谢公子闻言,蹙眉轻叹:“不知祖母肯不肯让我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