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下了,他又睁开眼睛,眼前是飘落的火红色银杏叶,地上有赤身*的人在啃食落在地上的无患子,吃掉外面姜黄色的肉,里面的黑珠子,种子落到地上,立刻就会发芽,长出的叶子却依旧是银杏。他身边有一个人搓捻一枚数不清瓣数的金刚菩提,而他抬起手来,腕上缠了一串刚刚脱胎的素白星月,还坠着血红色玛瑙。
他睡在一座浮楼上,那株耸入天去的银杏深深扎入这座巍峨的楼阁,与那些雕梁木板融为一体,也许下面的根须早已穿透这座楼船的底仓,伸出无数的足腕,蔓伸进浩荡的江水里。楼船浮在宽阔无边的长河里,看不见头尾,前后左右皆是弥天的烟尘水雾,天地混沌,不辨日月,天上只有血红与浊黄。
远处是不断沉浮的山峩,有大陆降下去,远隔万里就会听闻百兽垂死的哀嚎,他们坠入岩浆,被燃烧的同时口中喷出燃烧着的烈焰。炽热的熔岩破空而上,黑红色焦火直刺入中天,将九天至极顶的云层灼成同样的血红。
“这便是传说中的‘神州陆沉,百年丘墟’吗?”
“百年?何止百年?”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楼船的前方传来声响,是一群人在含混却整齐地念着诗,这并不是一群人,而是一群青牛,那些青牛生着瓦砾一样鳞片,鼻孔中冒出的水汽蒸出硫磺,升腾入天上,直到血红炽热的至高的云层,两者相撞后燃烧,坠地无数焚寂的死火碎片。
这些青牛在拉着船走,船行驶在长河里,所过之处的河水变成黄浊的泥浆,它们在长河中跋涉,脚踩在深不尽千壑的水底,庞大的身躯破开河水,它们高昂着的头颅生满蛆虫,那些蛆虫不断地掉进水中,顺着银杏树肥大的根须逆上来,穿过交错的、不断增加的年轮,银杏上长满白果,掉到楼船的甲板上却变成了无患子,还有火红的扇形叶片,那些*的人在无声地吃着无患子,从船尾吃到船头,一路捡食,最后却从没有围栏的船头掉下去,落到高昂的青牛的头颅的大张的嘴里,它们的嘴里也在冒着硫磺,他们吃进蒸熟的人肉。
“这是什么时候?”
“这便是现在。”
“现在是什么时候?”
“现在,这株银杏方生方死,它的果实还没有被吃完,这些枯叶将落未落,它已经不再是金黄的颜色,那些漂亮的落叶已经被水下的流火污染成红色——那种红色不是洁净的鲜血的颜色,而是肮脏的火的颜色。这些纤舟的青牛等待着衰朽,它们早已腻味了熟透的臭肉。你手上的星月菩提还是素白,那枚红色的玛瑙等待你去把他磨得发亮,我们才能用你歃血,祭出长河远方未知的尽头,那忘记升上来的太阳!”
“你手上的也是菩提,它代表了什么?”
“它代表了上个轮回已经落下去的那一轮皓月。”
“皓月?”
“皓——”
泠皓木然地睁开眼睛,可是什么都没有看到,或者说看到的也是白茫茫的漫天风雪。他似梦似醒地昏睡了很久,他似乎刚刚进行了一场鏖战,浑身是畅快的酸痛感,不,他浑身是实实在在的疼痛——钝伤、刀伤、冻伤——还有寒冷,适当的寒冷会加剧身上的痛觉,这么多种伤痛在他身上,他居然还能够昏睡这么久。
“你醒了?”似乎在有人和他说话,但是和梦里的那个声音并不一样,那个声音是轻而柔,像春风落羽;而这个声音却是沙哑而且粗糙的。
“嗯……”泠皓似乎忘记了要怎样去挪动自己的喉舌,他现在只能够发出简单的音调。
“醒了就好,你别说话,也别睁开眼睛,别急!咱们马上就到地方了!”
“……嗯。”
李垣祠在疯狂地抽打着身下的马,他还不会在这种程度的风雪中迷失方向,他也不会觉得寒冷,白毛风呼啸的草原是他从容自在的温暖寝帐,可是泠皓现在的状况容不得他从容,他能够明显地感觉怀里那具轻得只剩下骨头的身体在颤抖,因为寒冷以及过多流失的血,他不知道泠皓能不能撑到他骑马赶回贺兰山脚下。
云梓辰是昏迷的,被泠皓拖着走,可是他的身上却没有血,无论是他的还是别人的,他身上的白衣还是一如既往的纯白,他只是昏过去了。可是他的刀却是拔出来的,被泠皓倒提在手上——云梓辰的刀太长了,泠皓是直接握的刀刃,他的右手的肉被轻而易举地划开,没有血流下来,他的手血肉模糊地与冰冷的刀刃冻在一起。除此之外,他的身上还有无数的伤口,是这把刀造成的刀伤,却不知道是谁使他受的伤。
他和高修看到泠皓在雪中拖着云梓辰在蹒跚地走,一身鲜红的单薄武袍,挂在泠皓无比消瘦了的肩膀上,迎风吹起来像摇曳的烈火,鞋印在雪上是红色的,染红他走过的雪地,然后又被风雪所掩盖。追上去的时候他看到泠皓轻轻闭着眼睛,泪水冻在脸颊上,嘴里在轻轻念着一个词、不停地念着——弃子。
泠皓在所有人的计划里都是一枚弃子。
鸿审帝的计划里,他要泠皓去作班察部议和的汉使,这是秘密的,泠皓在城外被叫过去,偏僻行宫里口头的授命,连一书凭证都没有。鸿审帝死了,现在周影玫说他是通敌的反贼,他无法回驳,因为没有证据,在别人的眼里,他就是突然消失在荆州的水寨里,然后出现在了李垣祠的帐篷里,这不是投敌还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