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戎质问,亦自问。
他仰坐地上,看着天空:
“无需节哀,何哀之有?
“我唯一有些难受的,是他多戴上了一副面具,一副本该归我承受的身份面具……”
离大郎与燕六郎愣愣,他们看见面前的年轻县令说到此处,从袖子中掏出一枚青铜假面。
“哐当”一声,随手丢于地上,他注视它,轻声说:
“当时的我,为了某个虚无缥缈的远方,暂时摘下了这一枚身份面具,也摆脱了其它所有面具,孤身去寻所谓的净土。
“可这本该……是我承担的责任啊。”
欧阳戎停顿了片刻,他蓦然转头,声音在风中铿锵有力,一字一句:
“面具它有重量,身份就是责任。
“细数一番,我欧阳良翰,也有一幅幅的面具,一份份的责任。
“我是甄婶娘唯一的‘侄儿’,
“我是小师妹的‘大师兄’,
“我是老师的‘大弟子’,
“我是阿山阿青亲切呼喊的‘老爷’,
“我是龙城万千百姓的‘父母官’,
“甚至我还是全天下人心中的‘守正君子’!”
欧阳戎忽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青铜假面,收进袖中,转过头,平静开口:
“这次病愈,下山重归,我不再丝毫逃避这些面具。
“从现在起,它们是属于我的身份,亦是我的责任。”
燕六郎听的挠头,离大郎沉默了会儿,脸色怔道:
“良翰说的很有道理,振聋发聩,可……良翰如此尽责,会不会给自己太大的压力?”
欧阳戎展颜一笑,挥袖遥指远处蓝天:
“何来压力?这儿是世外之人嘴中的无间地狱没错,可我不是要当什么圣人救世主,去彻底荡平地狱。
“我只是数清楚了一枚枚面具,尽好吾辈之责,这个世间,有太多未看清自身面具的失职失责之人。
“若我的存在,能带动身旁之人,令它变得稍微好上一点,便已足够了,即使永远无法根除,永坠了地狱,又何尝不可?
“大郎,六郎,以前我觉得‘我’一人不行,一人之力做不了救世主,可后来,我看见了挺身站出的阿山,突然发现,‘我们’可以。”
“我们?”
燕六郎与离大郎不禁自语,咀嚼二字。
欧阳戎用力颔首:“对,我们!”
高台上,一时间陷入了安静。
离大郎低头想了会儿,重重点头,立马抬首道:
“良翰,我也有我的身份面具,我的责任,今日前来,便是因为责任。”
欧阳戎问:“什么?”
离大郎将拎带的食盒,往前轻推出去:
“我的家人们,正在梅鹿苑静候你回去。
“虽然我知道良翰有事要忙,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阿父阿母如此劳心,我也得做点什么,所以今日厚着脸皮来了。
“还望良翰勿怪。”
欧阳戎摇头说:“无事,理解。”
离大郎攥拳置膝,身子前倾,说:
“良翰,我家的际遇与处境,上回洛阳使者送礼之事后,你应该已经知晓了。
“此前怕有连累,一直隐瞒,实属抱歉。
“说来惭愧,见识了良翰在龙城的谋略与作为,我们惊为天人,皆视良翰为无双国士。
“听阿母说,这几日阿父茶不思饭不想,夜不能寐寝食难安,心心念念,良翰能够出手相助,指点一二。
“我阿父他,对良翰,真心愿以国士待之。”
好友的这番直球,欧阳戎有些没想到,一时间,他垂目,保持不语。
“此事,我与阿妹都看在了眼里,作为家人,实难袖手旁观。
“也不瞒良翰说,阿妹此前一直都是劝促我来谈,说是我与良翰好友,容易讲感情,而她擅长澄明利弊,不擅长这事。
“可我刚刚听完良翰言语,忽觉良翰所负‘身份面具’太多,压力太大,唯恐再添重责,拖累良翰,良心难安。
“此等事,绝非朋友所为。
“可一边是家人,一边是挚友,实属两难也。”
离大郎毫不隐瞒。
欧阳戎有些侧目。
他看了眼递来的精致食盒,又看了看面色又期望又自责的离大郎,忽问道:
“此前‘苏扶’二字名,是假名吧?”
顿了顿,他似笑非笑说:
“大郎还一直未说过,全名为何,连名字都不知道,这可不太像挚友之交。”
苏大郎连忙说道:
“差点忘了说,我姓离,名扶苏。”
“扶苏?”
欧阳戎摇摇头,“坏名字。”可顿了下,又点了点头,他轻叹:“好名字。”
离扶苏不明所以,眼神困惑。
“你家倒是会取名。”
欧阳戎嘀咕,目光重新投向了面前的食盒。
“良翰喊我大郎就好了。”
“嗯。”
欧阳戎径自打开食盒,盒内有冰,开盖后,冷雾扑面,倍感清凉。
食盒有数层,最上层与最下层摆满冰块,中间三个隔层,各有一盘解暑凉食。
离扶苏主动移开上层冰块,从下方端出第一盘食物,介绍道:
“这是我阿母亲手做的酥山,是宫廷独有的冰食,我与阿妹从小就爱吃,良翰也尝尝看。”
欧阳戎垂目看去,感觉有些像前世的冰淇淋。
这叫‘酥山’的冰食,好像是将一种名“酥”的奶制品和蜜糖一起淋在碎冰上,冷凝成小山的模样,口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