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念远抱着睡着了的怀中人,放轻脚步、走得很稳。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当他还年幼。
还不能明白那个人明明是自己的哥哥却不被允许跟自己的父母家人住在一起,明明是自己的哥哥父亲却不允许他管他叫哥哥的时候,有一回,他偷偷地溜去找他玩。
然后他淘气去捉树上的知了,没留心掉了下来痛得哇哇大哭,那时候小小的七弦也是这样抱着他,一步一步磕磕绊绊地冲去找父亲,急得自己都摔了跤,却还把他护在怀里。
温念远记得很清楚那一天,七弦抱他找到父亲的时候,父亲发了很大的火,指着哥哥的鼻子骂,说他是不祥之人,不应该活着,要是有点自知之明,就该寻棵老树上吊了去。
奇怪的是这些画面都有些模糊了,温念远现在回想起来,记得最清晰的,永远是哥哥抱着他时温暖的手,一路磕磕绊绊,好像走不到尽头。
就像现在一样,尽管,换成了他抱着他。
二楼,一路穿过长廊,目不斜视地走过所有紧闭的门扉,直到最尽头的房间。
温念远用脚尖轻推,看似沉重的大门“吱呀”一声敞开,屋内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显然常常有人进来打扫,保持房间的整洁。
隐隐幽香弥漫,清甜安神的味道,闻着让人感觉平和安详。
小心翼翼地将人放到床上,七弦仿佛没有知觉,依然阖着眼,呼吸平稳悠长,大概没有做梦,睡得很沉。
温念远站在床头,伸手一点点掀起那张面具,露出面具之下略显苍白的容颜,和记忆里那个小小的哥哥,一瞬间重叠。
呼吸乱了一瞬,他低头静静看着他,仿佛变成了一根木头,动也不动。
良久,温念远才面无表情地弯下腰,轻手轻脚把那人压住的头发一点点顺出来,然后替人把薄被盖上,面具放在枕边。
虽是夏天,夜来还是微凉。
听见门被尽量小心地关上,温念远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床上原本仿佛熟睡的人睁开眼,望着头顶的帷幔。
还是睡不着。他翻了个身,目光落在枕边的面具之上,刻画狰狞的五官仿佛忽然鲜活了起来,似哭又似笑。
伸手把冰凉的面具拿起来,七弦无声地将它扣回脸上,熟悉的凉意一点点浸润心头,心中空无一物,却不再辗转反侧。
客栈大堂中。
那两个男人上去之后再没下来,梁君得了一句“爱躺哪儿躺哪儿”,终究也不能直接往地上倒,最后还是轻手轻脚地上楼找了间无人住的空房间,草草睡下。
心跳依然很快,一切发生得太快太诡异了,他一开始只是对那三个人有所怀疑,跟在后面,却听了两句关于蕊姬之死的言语,让他不由自主地一路跟过去。
这一跟,现在就躺在了这么一处鬼蜮般的客栈里,到现在还有些怀疑自己的遭遇。
“子不语怪力乱神,敬而远之敬而远之。”他低声默念了几遍,又想起蕊姬来,回想起那些诗词唱和临窗对弈的日子,又觉得心酸,不知何时才睡了过去。
不知朦朦胧胧梦见了什么,然后瞬间,被一盆凉水泼醒。
森森冷意激得梁君浑身一个激灵,睁开眼,眼前黑漆漆的,仿佛被蒙了一层布,而双手被绑在身后,无法动弹。
他挣扎着动了两下,无法挣脱,连忙想要喊救命,才感觉到自己嘴里也被塞了什么东西,只能发出唔唔嗯嗯的声音。
冷汗涔涔而下,谁抓了他,古怪的客栈里古怪的人吗?是黑店,要做人肉包子?他会被怎么样?
就在梁君满心慌乱胡思乱想之际,一个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只听那人叹了一口气,带着点不太赞许的情绪,“他不过是一个过路借宿的,连他一起抓来做甚。”
他记得!是那个白衣男人的声音!
梁君又挣扎了几下,谁知被不知哪个人狠狠踢了一脚,顿时感到锥心地痛,脸色瞬间刷地白了,终于无力再动弹。
七弦看了看被捆得结结实实扔在一边的梁君,像是无奈地摇摇头。
他们现在正身处一间阴暗的厅堂,他和温念远以及倒霉鬼梁君都是被“请”到这里来的,此刻,他们两个身前身后站了好几个武林高手,正眼错不眨地盯着两个人。
而两人前面垂着厚重的帘幕,帘幕后坐着人。
“阁下就是传说中所到之处绝无疑案的七弦公子?”一道低沉喑哑的声音从帘幕之后传来。
装神弄鬼,绝非善类。
“大概是吧。”
他从容地一一看过屋内之人,“请”他和温念远过来的人里面,有不少在江湖上排得上名号,帘幕之后的人请得动这么多江湖高手,身份也低不到哪里去。
看来昨晚他放走的那个蒙面人相当伶俐,传话必然传得很到位。
“大概?”帘幕后面的人重复了一下这两字,仿佛在思考什么,好一会儿,才沉声道:“你在查蕊姬的案子,谁指使你的?”
七弦闻言展颜一笑,声音却寒浸浸地落在众人心头,“死亡是永恒之美,我只是喜欢美丽的东西。就好像在座的各位,眼中最美的不是金银财帛、便是权重一方的高位一样。”
听出了七弦公子含沙射影讥讽他们为钱卖命之意,那几个武林高手脸色微变,其中一个冷哼了一声,“黄白之物人人都爱,自然比不上堂堂七弦公子风雅。”
风雅到要跟尸体为伍。
可惜听的人懒得反唇相讥,便留下满室尴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