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6章过犹不及
李泌依旧住在歧州城元帅府中,成为俘虏以后的生活并未让他感到不适,每日无非是打坐修行,倒也乐得自在。
只是每日傍晚,院墙另一边总有些吵闹。好像是薛白收容了战乱中一些流离失所的孤儿,划出元帅府的一半设了个学馆,下课之后,先生在院中纳凉,一群孩童便央着先生讲在堂上没讲完的故事。
李泌也跟着听了几天,知道那是一个类似于晋末衣冠南渡的故事,只是把晋换成一个叫“宋”的朝代,把司马氏改成了赵氏,把五胡乱华改成了北边的女真族。
可听到后来,他也能听出其中与晋室南渡不同的东西,那故事更像在喻隐当世。书画超绝的宋徽宗影射的是当今的太上皇;蔡京影射的是李林甫、杨国忠之流;李师师影射的是杨贵妃。
至于用谁来影射李亨?一开始李泌以为宋钦宗影射的是李亨,觉得太过偏颇了,在他心里,李亨的才能还是远胜宋钦宗的。渐渐地,他听出了一些端倪,最初他以为能兴复天下的康王赵构,似乎不那么英明神武。
尤其是听到赵构看似重用李纲、宗泽,声称将亲督六师,以援京城及河北、河东诸路,与金人决战,实际上却在短短几天后就跑去巡幸东南。这不得不让人想到当时长安犹在坚守,而李亨依旧还是北上灵武。
再往后听,时常能让李泌感受到赵构为了一己之利而置国家大义于不顾的自私。
国事败于当权者的短浅、懦弱与自私,比毁于法度崩坏、重积难返还要让人愤慨。于是,李泌不自觉地养成了每天傍晚听说书的习惯。
这日,说到了岳飞北伐,硕果累累,进军朱仙镇,与金军对垒而阵,遣背嵬骑兵五百奋击,大破金军。于是河北豪杰纷纷来降,聚众数万人。
隔着墙,那老先生拔高了声音,抑扬顿挫道:“岳飞大喜,语部下曰‘直抵黄龙府,与诸君痛饮尔’。”
听到这里,连李泌都为其十余年的艰辛救国而感慨,激动不已。
可接下来,那边苍老的声音却是语锋一转,叹道:“恰此时,朝廷欲划淮北,弃之给金人,一日奉十二道金牌令岳飞班师,岳飞愤惋泣下,向东向拜曰‘十年之力,废于一旦’。”
等了一会,一众童子问道:“然后呢?”
“天晚了,歇了吧。”老先生道:“今日的书都说完了。”
一众童子不依,央着老先把故事说完,结果反而挨了叱骂,只好发出“噢”的失望声音。
李泌摇了摇头,自嘲地一笑。他是修行之人,自然比那些童子要淡定得多。可到了夜里做晚课时,那经书却如何也看不下去,打坐也进入不了忘我的境界,总是不自觉地想起那个发生在宋代的故事。
好不容易等到次日傍晚,他煮着茶汤,坐在庭院中等着。果然等到童子们催促老先生说故事。
“没有了,那故事老夫也是从报上看来的,就载到那里。想听,今日说一个张居正当宰相的故事……”
李泌颇感失望,连着又等了两日,始终没能再听到那老先生说岳飞。
他初时会告诉自己,不必在意此事,保持着平静。可又等了两日,他终是没忍住向看守他的护院道:“请雍王前来相见。”
不到半日,薛白就到了,他是刚从泾州战场回来的。
“托你的福,打了场胜仗。”
开门见山地说着,薛白在李泌对面坐下,自来熟地舀了一碗茶汤,道:“重创了回纥骑兵。”
李泌道:“回纥是来助大唐平叛的,你却将他们给平了。”
“谁是叛逆?守住了长安,击败并招降了范阳骁骑的皇长子、监国储君是叛逆,准备劫掠长安的外虏反而成了大唐的救星不成?”
“诡辩无益。”李泌道,“你我心里清楚,此事,关键在于你的身世。”
薛白道:“我的身世重要,还是大唐的社稷重要?”
“那你可愿把社稷摆在己身之前?”
“你去问封常清吧。”
李泌不用问也知,薛白既胜,必是已说服了封常清。这倒是让他颇为意外,近来总听赵构的故事,他总认为人都是自私的。
两人沉默了片刻,换了个话题。
“建炎南渡的故事,后续是什么?”李泌问道。
薛白问道:“你怎知我知道?”
“故意让人说给我听的。”李泌道:“我若连这都猜不出,也不值得你拉拢了。”
“谁拉拢伱了,大可不必自以为是。”薛白道:“那故事是前些年随口讲给旁人听的,长源兄也感兴趣?”
李泌道:“我在奇怪一件事。”
“嗯?”
“当今人物,在赵宋的故事里各有所指。我却没听出,谁代指的是庆王、谁又是你?”
“没有陛下,也没有我。”
“没有?”
薛白道:“并不是每个时代都那么幸运,在危难之际的掌权之人愿意当中流砥柱,承担一切而不后撤的。”
李泌摇头道:“这话,你未免太自以为是了。”
“是我失言了。”薛白举起了那碗李泌煮的抹茶汤,自罚一杯,道:“好苦。”
“耐心些,等它的回甘。”
“说得好啊。”薛白道:“说回那故事,长源兄觉得,岳飞是奉诏回师好,还是一意孤行、继续北伐好?”
李泌道:“他做不到,没有钱粮辎重。孤军深入只有死路一条。”
“不谈这些细节,我们只说你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