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 折
中午。我从西街回家。老远就看见张尥蹶子从我家门里出来。他的左胳膊胳肢窝下夹一个稻草帘子裹着的东西;匆匆地向学校北面走去。我心里咯噔一下:出什么事了?
我进屋就问道:“张尥蹶子刚才从我们家夹走的是什么?”没有人回答我。妈妈坐在炕稍、紧紧地抱着黑小子,两眼呆呆地看着门口。我明白了,莫不是……姐姐小声说,“丫旦儿死了!”
我跑进北屋,炕上只剩下一床妹妹铺过的小褥子。奶奶靠墙坐着,看着我,没有吱声。
我飞快地窜出门外,去追张尥蹶子。妈妈急忙对姐姐说,“快把他给我拽住!”听到妈妈说话声,我加快了速度,一直奔学校方向跑去。姐姐一直追到围子头上的小桥,喊道,“站住!别跑了!”我没有理会她,还是拼命地跑。快到公路了,姐姐撵上了我;累得她上气不接下气,拽住了我的胳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张尥蹶子早已走得无影无踪。
“八一五”以后,妹妹病入膏肓,活不了多久,已经是定论了。西街药铺的郝先生,东街药铺的李先生,都明确地表示过:这孩子的病没治了。
前天,几个孩子在北炕玩,妹妹勉强从炕上坐了起来。给我们的感觉是:她多么想要和我们一起玩呀!老田家小锁子的姐姐,把奶奶的烟袋锅贴到她的脸上,裹了一下,不料,在她清瘦的脸上竟然露出了昙花一现的一点笑容。这就是妹妹给我留下的最后印象。
祸不单行。妹妹死了几天后,黑小子又发烧了,嗓子红肿,呼吸困难。药铺李先生给配了几副面药,吃了,未见好转。耿发他妈、老田家大婶、汪大娘和邻居们知道黑小子病了都过来看望。有的给他捏背,有的掐前胸,有的揪后脖颈子……。
黑小子得病第三天下午,病情加重。烧的更厉害了,喘的上气不接下气,两眼发呆。耿发他妈、老田家大婶忙着用凉手巾敷到黑小子头上;不断地摩挲他的前胸……。
妈妈坐在黑小子身边,眼泪一滴一滴地掉到黑小子身上。
老汪大娘注视着黑小子脸,小声、胆怯地说:“耿发他妈!你看看!……”“哎呀!……”她连忙把手放到黑小子的鼻子旁,摇了摇头,把脸转向妈妈。
妈妈突然跪了起来,一把抱起来黑小子,紧紧地搂在怀里,褪向炕稍;两只眼睛警惕地看着在场的人,生怕人家把孩子从她那里抢走。
汪大娘:“耿发他妈!快去叫张尥蹶子!”“唉!这就去,”妈妈听到后,大声喊道:“不行去!不行去!我看你们谁敢去!”汪大娘给耿发他妈使了个眼色,耿发他妈悄悄地走了。老田家大婶小声对汪大娘说,“我去找人弄稻草帘子。”然后也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奶奶和姐姐上炕,想把黑小子从妈妈怀里抱过来。妈妈看看奶奶,迅速地把身子磨了半圈,面向墙犄角,背对着大家。偶尔回过头来窥视一下门口,她那异样的目光,十分吓人,我有些害怕。
满脸胡茬子的张尥蹶子,在里屋门槛子外边,耷拉着两只胳膊,呆呆地站在那里。稻草帘子已经准备好了,铺在外屋地灶坑旁。
我心中十分矛盾:看看妈妈,希望她快点儿松开双手,让别人把黑小子从她的怀里抱出来;看看张尥蹶子和地上的草帘子,又害怕他们把黑小子卷走,扔到荒郊野外。
大家忙活了好一阵子,拉胳膊的、掰双手的、拽孩子的,总算把黑小子从妈妈怀里弄了下来。汪大娘几个人帮着张尥蹶子把黑小子裹到稻草帘子里;然后用稻草绳捆了两道绕(当地旧俗:死了男孩在草捆外面绑两道绕,死了女孩在草捆外面绑三道绕);张尥蹶子把黑小子夹在胳肢窝下,匆匆向门口走去。
妈妈倏地一下从炕稍站立起来,向炕沿走了几步;两只眼睛死丁丁地看着张尥蹶子穿着一双破乌拉头子的两脚。当张尥蹶子夸过门槛子的时候,妈妈突然大声喊道,“老尥蹶子!你给我站住!”耿发他妈从背后推了张尥蹶子一把,他头也不回,迅速地离开我家,快步如梭,向北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去追张尥蹶子。
汪大娘和老田家大婶劝妈妈,“哭啊!快哭啊!别憋着啦!哭出声来……”妈妈好像挺平静,没有哭出声,也没有眼泪。见此情景,姐姐和我都哭了起来。
妈妈头朝炕里躺了下去,奶奶给她往头底下枕了一个枕头。妈妈扬起右手,摆了几下,好像是让大家散了,都离开。汪大娘:“孩子有病,给她折腾够戗,躺下歇一歇,也好。”耿发他妈:“可别让她睡着了!我们几个先走了。”人们散去。奶奶送出门外,说了几句感谢的话。
妈妈躺在炕上,瞪着两只眼睛,一声不吱。太阳快落山了,我和姐姐站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奶奶收拾着妹妹和黑小子用过的衣物,准备扔掉。
妈妈从炕上坐了起来。自言自语:“我出去,出去上趟外头。”我们这里的口头语“上趟外头”一般是指出去大小便。妈妈走出房门,拐过房山头,朝茅楼方向去了。
过了十几分钟,妈妈没有回来。奶奶问:“你妈呢?”“出外头去了!”“多长时间了?”“半天了(时间较长的意思)。”“咋还没回来呀?去到后边茅楼看看!”姐姐匆匆跑去又跑回,对奶奶说,“茅楼里没有人!”奶奶:“坏了!坏菜了!你妈一准是往北山根儿去找孩子去了。快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