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这桌自然是宾主尽欢,而贾宝玉那处却未免有些失魂落魄。

他本是一心为着水溶而来,谁知却不过是开场时随意问答了几句便未有下文,倒是他并不如何放在心上的庶弟贾环,竟能时时刻刻陪侍那人身侧,亲昵熟稔不在话下。如今瞧着正中那处和乐融融,水溶更不拘了亲手为贾环斟酒,一时心中酸楚苦闷难言,更及至想起那许久不见的林妹妹,宝玉那张春花秋月一般的芙蓉面孔上顿时露出叫人心碎的忧愁迷蒙来。

换下粉裳的蒋玉菡挽了挽过长的素青纱衣,因偏头问道:“这人是谁?生的好模样,却偏偏蹙了眉,好不叫人怜惜。”

旁侧跟他的是一个眉目机灵的小厮,乃是日前忠顺王爷送来的,往来间颇有眼力见儿,又因了打王府来,平素倒是替他省了不少麻烦。瞟了眼贾宝玉,午禾凑近他耳侧道:“我的小爷,您可别想着怜惜那位。他出身竟是十分贵重的,皆因嫡兄早亡,自个儿又是衔玉而生的稀罕人,阖府里从上而下不知有多宠。他年岁小时便说过‘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可见是个浑人,您可别叫他——”

他话还未尽,蒋玉菡便急急地打断了,恼道:“你怎么也这般门缝里看人?原是贾府的那位,我却是很钦佩他的为人,少不得要交往一番,可不敢叫你毁了他名声!”

午禾撇了撇嘴,道:“好官人,您可别叫他的皮面儿蒙了眼罢。凭您的青眼呢,他不过也就是做得两首歪诗了,咱家王爷可不是大方好惹的,您可给自己上些纲线罢!”

蒋玉菡又怒起来,却实在是惧怕那位,只得好声好气劝他去外院吃酒,另将手中刚得了的一个金馃子塞了过去,央求他将这事儿揭过去。

午禾嬉笑着接了,手指在他唇上抹一抹,方离去了。

与贾宝玉同桌的乃有个冯紫英,秦可卿病中,便是他张罗着延请了儒医张友士,好歹拖了一时三刻的,又与薛蟠相熟,二人也多见过几面。如今碰在一块儿,少不得也寒暄几句。

冯紫英见宝玉心情不愉,以为他是叫贾环的风光得意气着了,劝道:“你也不必看他,如今是好模样好fēng_liú,只等会试,也不见得什么出息。王爷也不过是一时叫他迷了眼,回头比较比较总该还是属意你,令姑表兄一径是比常人好的,喏,你瞧瞧,那当红旦角儿可眼也不眨地盯着你呢!”

贾宝玉顺着冯紫英的目光望过去,着一袭素紫长袍的男子正嘴角噙笑朝此处行来,坠地薄纱边角隐约有鎏金闪动,粉面朱唇、清秀无端,仿佛与当年的秦钟相类,又似乎绝无半分状同。宝玉一时有些痴,一时有些懵,一时有些喜,一时又有些愁。

冯紫英只当他是叫此等风情迷住了,因推了推他,笑道:“我倒可做个相熟。这位是敕造荣国府的宝二爷,这位是戏班的头牌顶梁蒋玉菡,超品的人物,我也钦慕得紧。”

蒋玉菡行礼道:“冯大爷说甚酸话儿呢,小的可不敢当。回头叫人听见了,该说我轻慢了。”

冯紫英道:“竟是不饶人的舌头,琪官通身,当属这张嘴生的好!”

这话听着未免又有些孟浪之意,彼时的戏子不过九流身份,却也不值当这些个高高在上的公子哥儿放进眼里,蒋玉菡面上有些僵,却仍叫他拉住了,坐下好生吃喝一会儿。

月上中天,戏班子里几个尚在总角的童子又出来热热闹闹地演了一场泼皮猴子大闹天宫,众宾客也便向北静王告辞,尽兴而归。

贾环因喝多了酒,一时人有三急,告了罪便在王府里四处转悠起来。好容易管一个小丫头问着了路,也不顾着黑灯瞎火便深一脚浅一脚摸了过去,临到花窗外,竟听得两个声音缠绵说着体己话儿。

一个道:“你们贵班中,有一个叫琪官的,他在哪里?”

一个答道:“就是我的小名儿。”

一个方笑了,似乎颇为惊喜:“......微物不堪,略表今日之谊。”

窸窸窣窣响了一会儿,另一个才接口:“......我这里也有个奇物,还是簇新的,聊可表我一点亲热之意。这汗巾子乃是......”

贾环略抿了抿唇,眼眸微弯如月,如玉面孔上浮出个浅淡的笑来,良辰美景,又似乎看多了戏中落寞,他竟有些挂念起许久不见的那人了。

“皇上,早些睡了罢,总不会跑,明儿看也不妨事儿。”乾清宫内儿臂粗的红烛已然烬了一半,着明黄团龙服的帝王半垂着头,浓密睫羽在眼窝投下深重阴翳,薄唇紧抿绷直,显得极其严谨刻板。

御笔顿了顿,男子的声线低沉而哑:“你把蜡烛拨亮些,再给朕泡杯茶来。”

李文来一张老脸约莫要皱成了苦瓜,因硬着头皮道:“环哥儿日前说了,这浓茶也不是好喝的,常饮易贫血、不利肾经,故而让我时刻注意着。皇上您......”

帝王眼中闪过些许柔和,道:“这不许那不行的,朕见你倒是碍眼,早些滚回去。”

李文来情知这是帝王口硬心软地疼惜他这个老头儿,虽百般不情愿,却也不敢违了他意,乃磨磨蹭蹭地退下了,到得殿外好生嘱咐了一番毕宏。

过了又有半个时辰,赫连扣却半点未有歇下的意思,秋九月,白莲教兴起了,北方更闹虫灾,私盐贩售堪称猖獗,一桩桩一件件儿却不知该如何使他安心。从乐宗手里接下这个位置非他所愿,但得到了却守不住又是另外一出,赫连家人一贯自傲,既已挑了这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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