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他们走了,那些见势不妙的往来宾朋也寻了由头急急离开,大观园里头竟是罕有的安静下来。

那刑、王二位夫人并薛姨妈早已两股发软、心头发虚,只推说不好回房去了,贾政贾赦等一干掌事的分明是叫赫连扣破了一腔得色,若然那话再狠上三分,想来从此便也废了。

最后竟还是只得一个凤姐儿,一径先安排了马车送史湘云回府,又吩咐婆子小厮等收拾园内狼藉,待事事齐整归位了,天际已露出一线鱼白,盛大恢弘的大观园沐浴在浅薄的天光中,竟显出一种迟暮的颓意。

“奶奶,天凉,不敢在窗边多待。您一夜没歇,此刻还是去榻上眯一会儿,传饭时我再喊你。”平儿张着件大红猩猩毡厚呢子披风给王熙凤披上,将她引到圈椅上坐下,一边替她拿捏肩背一边语调温柔地劝道。

王熙凤捏了捏眉心,瞧着已是疲惫极了,却又强撑着,配上她神仙妃子般雍容的好相貌,端的是叫人心疼。

“平儿,你瞧瞧,这园子可好看?”

平儿微微睁大了眼,面上显出些诧异来,笑道:“自然是好看的。老太太二太太花了恁大的心思来妆点,那银子花的流水一般,外头哪个不称一句好道一句妙?你这又是怎么了,竟这样问我?”

王熙凤抿着唇笑了笑,眼里掠过些决然冷漠的光影:“如今人人只觉贾家势头高得很,这阖府里也自视甚高,仿佛倒要满天下都依着他们家活一般。把个贵妃省亲的园子修得如个天王老子住处,却也不想想,可不折煞了福分?”

平儿大惊失色,忙拉住她:“奶奶慎言,可别叫人一五一十地听去了,凭白挨了老太太挂落。如今爷们有出息,我们只管躲在房里偷偷地乐,再不要管这里上下,全是吃人的祖宗,脏水泼在身上如何都浆洗不干净。”

王熙凤正是三分后悔,她今儿个却是忙坏了,又见不得刑、王二氏互相推诿,最终又叫自己哑巴吃黄连担下这些不省力的差事,才发了昏一般这样说话不思量。正待好生夸奖平儿几句,那外头一时又传来喧哗吵闹。

“这是怎么了?”王熙凤皱了皱眉,厌憎道,“闹将了半夜还不嫌难看,可是又哪个不长脑子的闯了祸事?”

林之孝家的冲进门来,连口水也顾不上喝,扑到她脚下便道:“奶奶,不好了!那宝二爷听说林姑娘要嫁人,正撒着疯呢!”

王熙凤一手拍在桌上,震得那茶盏子蹦了一蹦,隔了夜的浓茶洒落几滴在红木小案上,晕染出一片沉褐水渍。

却说这贾宝玉,打从刑氏不忌嘴说了那昏话后,他整个人三魂七魄都仿佛去了一半儿。沉沉浮浮、冷冷热热,一颗心都要碎成了八瓣儿,满脑子俱是往日里林妹妹嬉笑怒骂、娇嗔痴怨的模样儿。

人常说,得不到的是最好。

本来嘛,那林黛玉还在府里的时候,他左一个薛宝钗、右一个史湘云,少不得还有甚么秦鲸卿花袭人的,更兼了他是最疼惜女儿家的心性,少不得记挂这个、牵念那个,固然林妹妹是他最为喜爱的,却也多有顾及不上的时候。

黛玉因病回了扬州,他正想的好,待妹妹调理完了身子,他二人再住在一处,这大观园里样样都好,他更是特特将那青竹掩映、翠阶如水,与遥遥相对的潇湘馆留给了林妹妹。今后勿论是一道习书也罢,一道耍玩也罢,总该如比翼双飞一般,过神仙仿佛的好日子。

可邢夫人一句话,却是生生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儿。林妹妹将要嫁人,他那些所思所想竟再不与她相干,自有个天下一等一幸运的人伴在她身边,而她,可愿再回头看自己一眼吗?

想到此节,胸口竟仿佛叫什么死死压迫着,四肢百骸俱是烧灼滚烫,一时又似乎是即刻将要死了一般。

晴雯抚着宝玉的额头,急得直掉泪:“好端端的,他怎么竟成了这样?烧得这样滚烫,我瞧着哪个好得了?”

袭人打了水来,眼眶红红的,想是也哭过一场,不过她到底年长些,又是宝玉跟前最得用的,强自按着也就好歹是镇定下来。那屋子里已哭成了一团,王夫人他们也不顶事儿,她自忖着再不振作,这里可是真真儿乱了套了。

绞了干净帕子换下宝玉额上的,袭人又用手背试了试温度,竟是半点不见好,她眼里划过几丝焦虑,被晴雯这么一说更是心跳乱了几分,当下只得胡乱低吼道:“浑说甚么?他是天生的主子命,吉人自有天相,贾家的列祖列宗都保佑着呢!你只管再去打盆水来,也叫那些小的别哭了,如今乱糟糟的,还不怕搅得他更心烦吗?”

晴雯往常一贯爱与她唱对角戏,如今却是失了主心骨只恨不能叫人一句话一个吩咐地推着动,当下便用裙子草草抹了把子眼泪便着急忙慌地冲出门去。

袭人叹了口气,坐在床边脚踏上,宝玉烧得脸颊通红,双眼紧闭,连眉心都皱出了一道褶子。煞白嘴唇不断蠕动着,来来回回便是在呓语“林妹妹”几字,瞧着端的是叫人心酸。

“我这话便是怕了告诉你,谁料你竟还是知道了你竟如今只有一个她,再不管我们的死活”袭人替他掖了掖被角儿,面上泛起丝幽怨颓丧来,但不过片刻又渐渐消隐了,唯余下对榻上少年的拳拳忧虑关切之意。

眼见宝玉额上又有些冷汗,她正要俯身去擦,他却突然睁大了一双乌墨墨的眸子,直立起来“哇”地吐出一口红血,直呼道:“林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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