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每一个活于封建君主制下的平头百姓来说,面圣总是一件叫人诚惶诚恐又万分荣幸的事儿。这并不仅仅源于身份、权势、或是别的什么使人与人相互区分的东西,而更应当归属于一种社会式的大势所趋。当祖祖辈辈自出生起便对你说,这个人是皇帝,你理应惧怕他、尊敬他、膜拜他,那么这种情绪将会成为习惯,融于骨血,甚至终生不会试图兴起一丝反抗的情绪,并自然地将这些言传身教给你的子孙后代。
贾环走进乾清宫,空气里绵延的某些东西压迫着他的自尊、骄傲、甚至是长期以来掩饰得极好的对自由的渴望。
所有在他前面进来的考生都趴伏在地上,头垂在双腿之间,脊背弯曲得厉害,少年仿佛能隐约地瞧见,压在他们背上的千百年来无数人必须遵守的东西,重于泰山。
他闭了闭眼,将忽然涌上的憎恶、愤怒、无奈一层层重又遮盖,躬身走到考生队伍末端,做出了同样的趴跪的姿势。
当他已经站在当权者的位置并毫无悔意地利用了这种制度,就再没有站着说话不腰疼,为自己抱不平的资格。
赫连扣目光一错不错地顿在贾环身上,见他同众考生一般恭谨下跪,并未多向上瞧哪怕一眼,蜷缩于宽大袍袖下的手指微微一缩,扣紧了掌下浮凸的龙首。
李文来适时地轻咳了一声,在一片肃穆中显得分外响亮,宋武阳有些不满地看过来,老太监皱着一张橘子皮脸,露出一个和善的略带歉意的笑容。
就好像你是真喉咙痒了怎么着,个老阉货!英国公冷哼着转过头去,并未注意到帝王因此而骤然冰冷的眼神。
在贾环进来后约莫一炷香的工夫,便再无考生进殿,又过一时片刻,杨希三人捧着圣旨同来,这会儿离得近倒是能看得清楚,杨希、林如海略亲近些,与沈不知间却隔着一人宽的位置。
三人例行禀报后便退到一旁,上面帝王的声音如冰霜落地,冷漠得不带丝毫人情:“皆因此次会考延误,已过吉日,便不再行殿试。况三位爱卿拟题立意未有稍差,诸生才艳已赏鉴。今日入殿者,并分三等,即为新科进士。”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考生虽是有喜有愁,却仍未敢有半分表露在脸上,慌忙拜伏谢恩。
由于杨希年事已高,便由林如海捧黄榜置于黄案上,一名面相肃穆的鸿胪寺官宣《制》毕,开始唱名:“一甲第一名——”
周围的考生霎时紧张起来,贾环脑子里有根弦儿“嘣”一声拉得死紧,耳朵里嗡嗡作响,他理应觉得自个儿什么都听不清了,但偏偏那名姓穿透空气锐利地钉在了他心口上,扎得他连个躲藏的地方都没有。
“贾环!”
周围的惊呼不绝于耳,直到李文来皱了皱眉,喝道“肃静”,那细语声才戛然而止。贾环整个人都有点儿懵,梁柯用汗湿的手推了一把,他才忙不迭出列,跪下谢恩。
“贾环......这名字倒耳熟,林卿,可是你门下高足,年前中了解元的那位?”赫连扣问道。
林如海坐在黄案后,不便下跪,不急不缓道:“皇上好记性,正是劣图。”
“此次他是恰巧答了你出的卷子罢,话放出去,只怕朕这儿少不得参你的折子。”赫连扣这话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仿佛是随口开个玩笑,只是他如今日渐高深,莫说朝下重臣,连知根知底的林如海不免也有些惴惴。
“古有祁黄羊内举不避亲,何况这卷子收上来,我与杨大人、沈大人交错批改,最终由皇上您一一过目。”林如海定了定心神,敛眉肃目,平静道,“臣——问心无愧。”
“好个问心无愧,林卿大德。”皇帝笑了笑,转头又问,“小贾状元如今尚不满十七?”
贾环面上一派沉着,仿佛刚刚讨论的中心不是自个儿一般:“回陛下,臣还差四月便满十七。”
赫连扣道:“果真名师出高徒。可有表字无?”
贾环叩首:“回陛下,并无。”
“......前日里太子求取表字,朕好生思量了一番,哪知他又临阵反悔,嫌朕德学不足,倒白白浪费了朕的心意。如今恰巧见了你,心生喜爱,这‘凤璋’二字便赐给你,愿君为长凤,声震九霄,愿君为珪璋,为朕......为国尽忠。”
贾环的脸上显出微微的恍然,那人目光之热切,就好像要把这殿中的一人一物都燃烧起来。
凤璋、凤璋,白玉不毁,孰为圭璋。
他......只怕想了很久罢......
少年抿着嘴,进了殿后头一次对上帝王殷殷期盼的双目,二人隔得远,便只见那两抹褐金底色,夺目粲然,又温柔蜿蜒,少年弯了弯眉眼,笑得快活干净:“臣,叩谢圣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接下来,便没有贾环什么事儿了。
鸿胪寺官继续唱名,一甲第二名出人意料是严傅严书呆,一甲第三名则是林子旭,二甲第一是个陌生的名字,梁柯和李钰则分列二甲第四和二甲第七,如无意外日后都是在翰林院入职,也算一喜。
按照旧理,一甲三名并二甲第一乃是需着红袍、骑大马满盛京城溜一圈儿才能去赴宴的,贾环在四人中最矮,面相也着实青嫩,却非得别个大红绸花儿一骑当先,端的是叫人好笑。
在零距离感受了盛京老百姓使人难以招架的热情后,贾环才满腹怨念地到了琼林宴上。林子旭与他难兄难弟,下了马互看一眼,苦哈哈一笑,种种心酸尽在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