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倾盆之后,夜里的空气都显得轻了几分。穹帐般的天幕浓黑一片,也无星辰也无月,只有偶尔的一阵轻微细风吹过,清清透透,也不觉得冷。
曹军的营帐青灰成片,点点火光,散发出袅袅轻烟,只一瞬便就消失在暗沉沉的天色里,来来往往巡夜的兵士脚步齐整,兵戈铿锵,除了偶尔的口令交接,听不到半分窃窃私语。
而帐内却是另一番情形。
案上樽俎,梅子的青酸甜香混着酒香,淡淡的充斥着偌大的军帐。一樽煮酒,不待尝,酸甜的气息便已然令人熏然生津。
青梅煮酒论英雄。
纵使已经过了梅子青青的时节,但曹操这一樽梅子酒,用意却是清楚得很。
王妩掀开帐帘,在帘前稍稍站了一会儿,轻轻一笑:“这是把我当刘备了?”
曹操并算不上高大的身形就坐在矮榻上,一手执盏,一手虚扶在案上,微微偏身,目光逡巡于挂在一侧的舆图上。从侧面看去,鹰鼻微髯,额宽颚方,略黑的眉梢眼角处风云之势隐隐,气势沉沉。王妩进帐的一瞬,他蓦地回首,眸中精光乍现,如阴云漠漠之中陡亮的闪电,自她身上一扫而过。
在那一瞬间,那审视的目光如有实质,王妩分明地感觉到一股沉沉的压力随之而来,似倾山倒玉,逼得人心魄震凛。
然而只眨眼之间,那股压力又骤然消逝,快得仿似王妩的错觉。
“史载曹魏有三患。”没有招呼,没有寒暄,曹操缓缓扶案起身,目光又回到了那副舆图上,好像全没有看到帐中多出来的一个人,“官渡之战者一,历时八载,耗尽钱粮,人心浮荡。后又有宛城张绣降而复叛,失长子曹昂,曹丕争位,兄弟阋墙,动国之传承。其三,青梅煮酒,误信刘备,纵虎归山,终成后患。”
“我只用四年的部署,初时腹背受敌,前狼后虎,诸侯割据,曹营之中兵不足万,粮不过旬,自保堪堪。却看如今,袁绍早亡,冀州归服,张秀刘备之徒,我既早有防范,又何足俱?最多再要五年,放眼天下,万里江山,又有何人还能与我一争!”
曹操原有些低沉微哑的声音突然高亢起来,目中熠熠,整个人如同一下子亮了起来,俯仰生辉。万里江山铺陈于前,锦绣天下乾坤在手,长歌当啸,击箸当歌,壮志凌云,直说得王妩也跟着气血翻涌,心潮激荡,仿若面前的那一副半人多高的舆图变作了金戈铁马的画卷,纵马迎风,提剑纵横,说不出的畅快。
不得不承认,这个曹操,对这乱世的人心把握得极为透彻。志在杨明垂古也好,救民安邦也罢,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乱世英豪的胸中沟壑,无论是何打算,他这一番宏愿无疑都极契合人心。
更何况,没人比王妩更清楚,曹操坐定最后赢家的可能性有多高。
“如今曹魏还是有三患。”王妩的声音清透明澈,偏又字字如刀,狠狠剥落曹操那慷慨激昂,“袁绍虽亡,其甥高干却是直接夺了袁氏的兵马,纵不若袁绍早年兵强马壮,但却避免了袁氏兄弟争权,自耗其力。高干率袁绍余部蛰伏于并州荒蛮之地,看似是不敢直缨曹军之锋,但你似乎忘了初败不忿的凉州羌兵。”
王妩故意顿了一下,假意没见到曹操陡然难看起来的脸色,反而轻轻笑了一下:“纵然没有了刘备,只要诸葛亮还在,刘虞的声望又是极高,西向入川,青州之战一日不止,你便一日腾不出手来,时日稍长,西蜀刘氏立足一稳,刘虞的儿子可也未必是那甘愿双手奉城的刘阿斗……”
“若不是你突然多插了一手,诸葛亮再精明,也断活不到今日!”一听到诸葛亮,曹操的脸色愈发难看,重重地哼了一声,直接截断了王妩的话。
王妩只当没听见,偏了偏头,凑到舆图前,纤长白皙的手指在图最上方指了指,又缓缓顺势划下,一边续道:“马腾领北面羌兵暂退,可他女儿马娆却还在青州;诸葛亮最擅借势平衡之道,联弱抗强,他联的会是谁,抗的又会是谁,一念即知;而东吴如今已渐渐成势,长江天险难越。而若是驾船自青州东莱出海,绕过三韩之地,再折而南下,江南腹地尽在。自海路绕过长江,就算周瑜算尽机关,孙策勇冠千军,东吴富庶之地,和一马平川又有何分别?”
弯弯绕绕,从袁军到马腾的凉州骑兵,从西蜀到东吴,由她娓娓道来,一切竟都系于青州。万里江山在望,却仍是山高水远。论兵论战,论治论史,王妩俱难与曹操相敌,但星星之火,却也足以能将眼前这一片大好形势毁成满目苍夷。
于王妩,顶多不过是今后扬帆,远遁他乡,甚至比一比寿命,大可等曹操百年之后再归故土,连放逐都说不上。
而曹操却不得不用数倍的时间再去收复失地。
“靠!”曹操的脸色几度变幻,终是吐出了一个令王妩怀念不已,又有些陌生违和的发音。
王妩不是不紧张。
两人的身份都挑明到这个份上了,他若还硬是要在她面前做曹操,王妩也没办法。说的是光脚的不如穿鞋的,可她现在……也实在算不上是光脚的了。曹操不敢用现有的成果和她硬拼,其实,她又岂敢用青州,用赵云,去赌一个三分赢面都不到的局?
不过是一番博弈,看谁最终让步而已。
总算,曹操到底觉得自己更伤不起,先一步松了口。王妩心头一松,背上也是薄汗透衫。
曹操狠狠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