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侄呐,我就是个糟老头子啦,平时溜溜鸟,逗逗孙子,我也就高兴了,这些事,本来我打定了主意不掺和的,可是总是成天成夜地做梦,我当年的那些老伙计,一个个地跑来问我,记不记得那年山西死了多少人,不是被震死的,就是没吃的没穿的活活冻死饿死的,我的心啊,不踏实。”
这种感觉,林沫尝了十几年,怎么会不懂。
“多谢世伯。”他讷讷地说。
“贤侄觉得,谁手上的钱最多?又流得最快,最叫人不容易察觉?”景瑞年怕他想歪了,忍不住又提点了一句。林沫低下头,声音抖动得不像他自己的:“商人。”他一直觉得,这样一比巨款,放在任何一家钱庄都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消失,何况是众目睽睽,户部拨款、举国之税凑齐,兵部拨人亲自派送的?就算有人贪了去,除非他熔了重铸,否则这么一大笔的银款,真没哪家票号敢收。却从未想过,自古官与商,就不是能分得开的。
景瑞年坐在椅子上,揉了揉眉心。林沫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他却一直没缓过神来,本来以为能了却一桩心事的,现在却又在怀疑,自己告诉他,是不是对的,将来自己的子孙怎么办。小了他整整两轮的姨娘扭着腰上来给他捶肩,他也没给任何反应。过了片刻终是苦笑:“罢了罢了,庄子言‘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未来如何,都是老夫的命数。”声音压低了不少,“也是他林沫的命数啊。”
林沫脸色不对,齐三怕他身子出事,回家没得交代,恨不得立刻就要把马车赶去善杏堂,林沫却摇手道:“不,先去周翰林家,然后叶先生、于先生家都要去一趟。”
齐三急道:“大爷!”
林沫道:“去周家。”
他无缘无故地拜访景瑞年,这京里头谁还有什么秘密?索性把林海当年的那些旧友通通拜会过,叫人打消了其他念想。景瑞年甭管是为了什么,这趟是真的拼了命地给了他这个消息,如今人人自扫门前雪,他能有这胸襟气魄,也是了不得。林沫还不想连累了他。他自己是光杆司令,妻子妹妹也有爵位在身上,不会因为他就落什么下场,景瑞年还有一家老小几十口呢!
一个下午,林沫都在拜访父亲的旧友,不管世伯们在不在家,反正礼送到,自己陪着接待的老爷少爷们喝喝茶说说话,于家老三送他出门的时候,见他脸色实在不好,不由得问道:“贤弟可是累着了?”
“今天下午跑了不少人家了。”林沫倒也不避讳,“可惜没能见着世伯——待到正月,我再来拜年。”
“林兄弟的礼数,真是没的说。”于老三笑道,“我送你出门,回去可好好歇着,不然景宁郡君若是怪到我们头上来,可就不好了。”他的嫡母是孔家旁系的姑奶奶,他同静娴,倒也能算上亲戚。林沫笑道:“世兄这是哪里的话,我同你们亲近,她高兴还来不及呢!改日也请嫂子去我们家坐坐,说说话,看看戏,景宁同我妹妹整日里在家里,很是无聊。”于老三连声答应着,客客气气地把他送出了三门,只差点送他出大门。
户部一尚书两侍郎,又有三殿下坐镇,林沫这个右侍郎锋芒毕露的,皇帝又摆明着要培养他,连曹尚书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可有可无,更何况比尚书更老、更觉得无所事事的左侍郎。这位老人家,不惑之龄才考中进士,如今早是白发苍苍,近来都觉得自己牙齿松动耳不能闻了,吏部暗示了许久,他自己也渐渐松懈得很。原来按照规制,户部上午当值,下午留人值守,是轮着来的,但林沫年轻又勤奋,每每都会在衙门待上一整天,左侍郎也就索性倚老卖老了,反正他也这把年纪了,表现得庸碌些,不抢别人的风头,也是件好事。
所以今天林沫没积极,王相亲至,守值的员外郎看着水溶的眼色告诉他,纵是内阁要看账本,也得有侍郎大人做主才行。内阁与六部的关系,从来都不是统御,王子腾也是无可奈何。更何况水溶就在旁边,却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看自己的指甲,王子腾就是脾气再好也有三分火:“王爷,你说,这可怎么办?”
“我就是个带路的,甭管什么事,王相做主就是。”水溶抬起头来,“如何回皇上话,如何与内阁商议,这些,都没有我置喙的余地。”他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到最后,干脆明目张胆地打起小差来,“方大人,林侍郎今天怎么回去的这么早?可不像他。”
名叫方成柳的员外郎头顶已经流下冷汗了:“今天不是林大人值班”
“说的也是,他如今家里确实有事。”水溶点点头,对王子腾道,“王相也知道吧,他家里头,景宁郡君、另一位帝姬贵主,都需要他操心呢现如今。说起来,王相与他家还有些旧呢。”
王子腾还能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