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林沫并不是一个严厉的师傅,不说跟文宣公比,就是林清当年教他,都更严厉些。到底他的学生们身份不一般,人家是君他是臣,口头上叫他一声师傅,要真摆起师长的谱儿来,回头怎么死都不知道。不过今儿个他是真的生了气。
水花霖看着温文尔雅的先生脸上越来越明显的笑意,暗暗捏紧了拳头。他的父亲伯父们都是天生冷着一张脸,时时刻刻用表情写着“我很严厉”的上位者,难得见到林沫这样素来笑脸迎人的人发火。何况他发火又发得与众不同,笑意自唇角一路撇到了鬓尖,眼底下却越发地泛寒。
翰林院的小学士比容明谦还要年长些,却是容嘉的同年,早被这阵仗吓得胆战心惊的,哆嗦着给林沫使眼色,要往上去报。林沫瞪了他一眼:“行了,没什么事。”又问,“大字都写完了?”
不过对于娇生惯养,高高在上的皇孙们来说,这个先生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即便其实他们的父王都颇是忌惮这个年轻的侯爷,在他们大多数人眼里,这个年轻人不过是个文弱而又和气、谄媚的臣子而已。他有胆量发火吗?他够资格批评皇孙么?
“都交上来罢,没写好的,明日一人补交十张。”林沫笑嘻嘻地扣了扣桌面儿,“刚刚是谁在喧哗?”目光扫过下头诸人,笑意越发浓厚,“我记得我同你们讲过规矩的。这规矩不是我定的,不过连万岁爷、老圣人,甚至太宗皇帝都遵守过。我前头跟你们讲的时候,你们也没谁告诉我你们没听明白啊?方才是谁喧哗的,自己站起来?”
金慈咬着牙一脸不忿:“是他先说八爷的!”
瑞文赶紧在后头拉了他一把,然而林沫已然又放柔了声音:“方才大喊大叫的人是你么?是或者不是,一两个字的事,告诉我一声。”
金慈的眼眶已经见了红,仍旧强硬着梗着脑袋:“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人都是一样——”
林沫终于冷笑出了声。
“我们这些人?我们什么人?本官是皇上亲封的靖远侯,这么些年来也算勤勉,正三品的户部侍郎当着,金公子,你是忘了我是什么人,还是忘了你自己是什么人了?”
金慈欲要再分辨,瑞文已经捂住了他的嘴:“先生息怒,金慈不知规矩,并非有意冒犯…..”
“他口中的‘他’又是谁呢?说的又是什么”林沫问,“袁大人,你应当听见的。”
瑞文苦苦哀求道:“并没有什么,不过是我们几个打闹罢了。”袁学士忙附和道:“是,是。”
“袁大人,您奉陛下之命,为皇孙们教授圣人之言,您说的话,该是一桩一件清白分明的,若仅是打闹,那金小公子这随口说来的话可就太不像话了。可若并非您说的那样,那您这眼睛耳朵,长在何处的?”
金慈已经挣扎了起来:“随意打闹?!玉大人家的小公子,说我们八爷是丧家之犬,原来这也是玩笑打闹!”
林沫笑了起来。
水烨尧是齐王最宠爱的儿子,虽是庶子,不过水瀛到底还没有嫡子,这个庶子也够的侄孙,论起身份家世,的确够笑金慈了,不过——
“玉公子可有此言?”他问。
烨尧赔笑道:“庄辙不懂事,童言无忌……”
林沫笑了起来:“真拿这句话说八殿下啦。”他点点头,由衷地钦佩道,“胆子实在是太大了。”然后侧过头,温声问花霖:“王爷,我叫不动侍卫,您帮着喊个太监来,往慎刑司那儿求个板子?”
水花霖先头一直有些嫉妒瑞文。
林沫教他不可谓不用心,私底下有什么孤本藏书,总是不吝啬借他的,他若有疑问,林先生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然而客气恭谨居多,远无对瑞文时候的亲昵。
不过吕王妃却道:“这有什么,瑞文无论如何,抢不走你任何东西,你便宽容待他又如何?”
是了,无论如何,将来会抢走他的东西的,都不会是瑞文这样出身羞耻的人。也许是他嫡亲的弟弟,也许是五叔极度宠爱的烨尧……反正不会是瑞文就是了。
花霖敛眉道:“皇祖父万寿在即,师傅何必拿这样的事堵他的心口?”他直起身子来,“玉庄辙罔顾君臣之礼,以下犯上,上书房容不得此等忤逆之辈,你从此不必过来了,玉大人若有意见,叫他来问本王。”又道,“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上书房是咱们读书的地方,吵吵嚷嚷的,实在不像个样子,虽则玉庄辙口出狂言,然金慈之责亦不能免…..”他顿了一顿,“也不必来了。”说罢对林沫一行礼,“本王这般处置,先生瞧着还好?”
“一切听王爷吩咐。”林沫躬身。水花霖是崇安王,若非辈分摆在那儿,简直是要和他的叔父们平起平坐,同在座的虽然是堂兄弟,然而泾渭已然分开,他眼尖,没漏过烨尧拧头的不屑。
“行了,小事而已,不必叫皇祖父知道。”花霖摇摇手,“都接着描字罢。”
上书房里并不全是六七岁的孩子。韩王年长,知人事的也早,他十二岁的长子也在上书房,只是不与这些幼弟在一处罢了,同几个宗室的同龄人,带着十几个伴读,凑齐了一个小小的班儿,另外念书就是,本来听说了这里有热闹看,他倒是摆好了兄长的谱儿,打算训斥两声瑞文,叫他不要纵容金慈胡闹,然而水花霖摆起了王爷的架子,他就有些坐立不安了。
这本来是极其简单的一场纠纷,然而紫禁城里,一块石头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