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得是吴敏峦不知道此时坐镇顺城门粮仓的是林沫,否则,只怕他得先忘记自己下达的“不得恋战”的指示——在他看来,林沫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虽然对方压根不记得他是什么人。就算记得,最多也就是“当年那个妇人的儿子”,不会有很多的记忆。
不过当年那个妇人,他倒是的确记得的。
吴敏峦与吴敏峰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其父吴禾乃是吴廉水手下的一员老将,原是奴仆出身,奴籍不能为官,但倒是可以从军的,吴禾当年的功劳、忠心,差不多比得上宁国府的那个焦大了,不过吴廉水不是贾代善,他对忠心的老奴也很是大方,帮人家脱了奴籍,还替吴敏峰找了先生,教他认字。
吴禾也是个会享受的,一有了点小钱小地位就在安徽驻地不远的小镇上置办宅子纳了个外室——就是吴敏峦口中的“姨娘”肖氏了,只是他本来就是跟着吴廉水南征北战的,哪能长时间待在一处,上了战场没几天就死了,倒是马革裹尸、英勇壮烈,吴廉水感动得狠,越发优待他老家的妻子。倒是可怜了肖氏,求天天不应求地地不灵的,孤儿寡母没个依靠,不得不变卖了家产,要去京里头投奔吴禾的家人。谁知路上就遭了强盗,肖氏慈爱,把缝在鞋底的一点钱拿出来给打生下来就没怎么吃过苦头的吴敏峦买吃的,她自己死了丈夫,又被强盗轻薄了,本就求生无望,索性就饿着肚子,饿得实在不行了,又被吴敏峦察觉这几天没吃什么东西,怕儿子心里多想,竟鼓捣起了观音土馒头。一路下来,吃得整个人都浮肿了,吴敏峦连声追问,可是等肖氏承认自己没吃饭的时候,已经到了救不回来的地步了。
吴敏峦没办法,瞧见这山野之地竟有一个人家高门大户的,像是极其富贵,守备居然不算严,进进出出的人格外多,想着翻墙进去给肖氏偷点吃的,谁知被抓了个正着——好在那其实是个学堂,念书的学子听了他的遭遇,倒也破是同情,给他指点:“你瞧见那个人没有,别看他小,那是善仁堂林家的大少爷,我们山东的林家你该听过,咱们这荒郊野外的你也确实找不到大夫了,去求求他给你母亲瞧瞧。”
绝处逢生的滋味实在是太叫人惊喜,吴敏峦恨不得给那个指路的磕上几个响头。谁知见了林沫,他却说:“我已经不学医了。当年也不过应付差事,很不用功,如何用药,压根一知半解,何况如今已经许久不碰医术?我叫人带你母亲下山找相熟的大夫。”他也不是说白话,实在是林清死后,他就下定了决心开始钻研四书五经,一个人的脑子本来就那么大,悬壶济世也不是看两本医书就行的,得跟着师傅亲自去瞧见病人,望闻问切样样到位才晓得怎么用药。就是古人流下个秘方,那也得先试药才敢用,对不同的人还得下不同的量……这些经验、本能,他已经多年不曾积累了。给同为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的同学们看看伤风、上火,开个调养的方子也罢了,横竖他自己也吃,可是这种命垂一线的时候,哪轮得到他这个连赤脚医生都不算的指手画脚。
“别浪费时辰,我叫人背她下去。”林沫这么说,“我这里有些肠胃上的药,你找个大夫,问好用哪些、用多少就去煎,别耽搁功夫。”
吴敏峦当下背着肖氏,由林沫的小厮带着往山下去,然而路途遥远,虽然那大夫也不算庸医,开方子取药也算迅速,肖氏也终究没能救得回来。毕竟“都吃了这么多,胃早坏啦,听天命吧”,可是听着那个大夫的“这方子不是挺对的,何苦一路颠簸到我这儿,要人多遭罪”的疑问,看着林沫的小厮背着的一筐草药中的一纸药方,又怎能不恨?
可惜他视林沫为杀母仇人,林沫却完全不记得他。
他只记得自己九岁的时候,因为多年不碰岐黄之术,他没能救活一个可怜的妇人。虽然小厮回来报告说,山下的大夫说他的方子开得是对的,他也没什么话说。毕竟拿病人的命开玩笑不是好玩的,再加上肖氏当时的模样,就是当时吃了那药,肠胃里的积物也不一定能下来。只是那夜他自己也在想,若是并未弃医从文,兴许现在他也算是小有所成,倒也不一定如当时那样瞻前顾后,就算救不活肖氏,好歹不用她忍受最后一番折腾的痛楚。
可是,纵然有遗憾,他之后的每一天,都没有为此后悔过哪怕一刻。
如今他功成名就,志得意满,“行医救人,能救百人、千人,但我愿倾我寿数,尽我所能,使人不饿病、冻病,使病有所医”,他不敢说自己已经实现了当年对着师娘、婶娘立下的誓言,但好歹让整个林家陷入噩梦的那场灾难,他用自己的方式促进了真相大白。
吴敏峦是谁,他完全不记得。纵然记得,也不过是“他日日夜夜和母亲朝夕相处,非得到最后的时候才瞧出不妥来,若说其母之过我有三分过,那老天爷得占六成,他自己不得把剩下一成给占了?”
不过到现在,他也完全记住了吴廉水麾下最得力的勇士的名字。
“我在这儿顶着,你快带一队人进去保护林大人出去!”本来已经浇了油只待点火了,吴敏峦却偏偏听见了这句话。
他眼光一沉,先是惊愕,后又狂喜:“所有人听我号令,向中间收拢,把路都烧上,堵死出口!”
“爷,咱们不是?”执行官惊疑地看着他。不是说好了,不要恋战吗?为了轻装便行,火把、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