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说出来,我反而没那么紧张了。
像是一直背着沉重又珍贵的东西,跋山涉水,还得稳住背上的东西不掉落下来,小心翼翼那么多年,终于有一天,那东西摔了下来,碎了满地,伤心之余,反而有种万念俱灰的轻松。
已经是晚上九点,窗外灯光昏黄,世界仿佛都暗下来,我向来喜欢在晚上做事,因为全世界都一样安静,所以无从惊觉自己竟然始终是一个人。
“回去睡觉吧,肖航。”我语气平静对他说:“明天还要早起。”
他抓住了我手臂。
他有和妈一样漂亮的眼睛,他的表情那样凄凉,几乎无法用可怜来形容。他是在乞求我。像等待判决的死刑犯一样。
我挣脱了他的手。
他这样高大,却这样脆弱,我轻而易举就甩开了他的手。
我说:“明天我会送你回学校上课,以后我每隔一两个月就会回家一次,你不用刻意等我,因为我回家也不会见你。”
他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我高中的时候,捡过一条小狗,我把早餐吃剩的蛋饼给它吃,它跟了我三条街,它脏兮兮的,大概是白色,身上全是卷卷的毛,矮得看不到脚,一颠一颠地跟着我,最后我站在学校门口,回头看它,它站在一丛枯掉的蒲公英旁边,乌黑眼睛,湿漉漉地看着我。它大概也知道我不能把他带回去养,所以看我的眼神那样哀伤。
肖航现在的眼神,和它很像。
我甩开他的手,从他身边走开的时候,几乎可以听见他像摔在地上的冰一样,一层层碎下去的声音。
我闭上了眼睛。
三十岁的人了,掉眼泪太丢脸。
背上袭来一股大力,肖航几乎是整个人都扑上来,扑得我整个人都撞在冰箱上,冰箱上的便利贴掉了一地,像落叶一样,我抬头看,肖航的脸几乎与我紧贴着,他这样逼视着我。他眼角通红,几乎溢出水气来,我看到他张了张嘴,却只是大口喘息着,像窒息的鱼。
我知道他现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现在鼻子泛酸,喉咙像被撕裂一样疼,他只要一张嘴,眼泪就会掉下来。
当年我爸死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的。
我别开眼睛,咬得嘴唇几乎出了血。
“肖航,如果你敢耍横,我就报警。你别当我开玩笑……”
他看着我,那样哀伤,又那样愤怒,他眼睛里几乎要滴下血来,我看着他扬起拳头,用力地砸在冰箱门上。那些便利贴纷纷掉下来,我看清其中一片,是他今年开学时候写给我的。
“哥,我去上学了,记得按时吃饭……”
后面的字看不清了,因为我的眼睛也模糊了。我知道今天之后,我丢了一个弟弟。
大概是我做人真的有问题,我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都一个个离我远去,这世界苦寒至此,我几乎不想再往前走。
“如果你听话……”我听见我冷酷的声音,一字一句告诉他:“如果你听话,等你高中毕业,我就去看你。但如果你不听我的话,以后我再也不会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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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我听见肖航在客卧哭。
原来十七岁的少年哭起来是这样的,像负伤的狼在沙丘上独自对着月亮嚎叫,专属于年轻的情感丰富,痛不欲生。
我在送他的包里放了绷带和药,我想他的手应该受伤了。
血肉之躯,一拳拳砸墙,也只有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才做得出来。
等他长大了,他就不会砸墙了,他也不会哭,不会发泄。他会渐渐明白,一切痛苦都会过去。所有让年轻的你觉得痛不欲生觉得永远无法忘记的事,都会在经过时间冲洗之后,成为云淡风轻的记忆。
而真正最痛苦的事,不是在你年轻时候,让你半夜醒来,躺在床上嚎哭的人。而是在很久很久之后,久到你都有很久没有见那个人的时候,你在凌晨三点醒来,想起那个名字,都心脏抽疼,不能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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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不着,起来抽烟看文件。
找出手机,刚开机,许多条短信和未接电话一齐涌进来,除了媒体的之外,就都是涂遥的了。
他威胁我:大叔再不开机的话,我就去参加华视的赛车节目了……
隔了半小时,他又威胁我:我决定骑车出去找大叔,帽子也不要戴好了……
最后他直接发了照片过来,上面他顶小光头,得意举着一个游戏机对我笑,上面是新破的记录还是什么。脸上纱布也被他揭了,露一道看不太出来的粉红伤痕。
我打了电话过去。
只响两三声就被接起来,电话那边一片沉默,半晌,我尴尬问他:“怎么,要冷战?”
“我在看大叔会不会主动跟我道歉。”他几乎是冷冷地说:“我找了大叔三个小时,还以为大叔是被外星人抓走了……”
我没说话。
“哈哈,大叔被吓到了?”涂遥在电话那端大笑,我几乎可以想象他手舞足蹈样子:“我演技好吧!像不像真生气?”
我还是没有说话。
“哎,生气了?”涂遥的声音里笑意还没完全褪去:“大叔不是这么容易生气吧?”
“没有。”
“那大叔为什么不说话?”他追问:“就算不是生气,也是心情不好吧?大叔那么喜欢教训人,今天竟然没有骂我……”
“你希望我骂你?”
“如果骂我大叔心情会变好,骂几句也没关系,”他倒是很看得开:“反正我经常都要被骂。”
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