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临三十多岁时,觉得自己的生命就像是一场并不好笑的笑话,他有过最为辉煌的时期,从九岁到二十岁,贵为天子,统御四方,他是这片古老土地唯一的主人,一念可让人生,一怒可让人死。
可很快,他的好日子就到头了,他十□□岁的时候,碰上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是他的弟媳,也是导致他后半生凄惨命运的罪魁祸首,可惜那时候的福临还不知道这一点,他欢天喜地,自以为遇到了命中注定的爱人。
福临现在回首再看,觉得自己那时候简直就是魔怔了,他自诩通读儒家经典,博览汉学,却为了这么一个女人跟全天下人作对,不友幼弟,不慈幼子,不孝老母,他连当一个人的资格都没有。
这样的心态转变当然需要时间,人要去反省自己的错误很不容易,本来福临更多的是痛恨董鄂氏水性杨花,咒骂博果尔忘恩负义,怨恨孝庄还不肯来救自己,让他猛然间态度转变觉得最应该被痛恨、咒骂、怨恨的那个人其实是自己,还要从他发高烧时做的梦说起。
那时候他三十岁出头,具体多少岁他也记不清了,在冷宫中别说是过寿辰了,连日头都算不清楚,就那么一天天浑浑噩噩地熬过去。
那一年福临重病,他发了高烧,以为自己要活不下去了,但董鄂氏极为紧张地求门口的守卫向皇上通报,而后博果尔派了心腹的太医过来为他诊治。
福临那时候烧得都不清醒了,他是事后才明白过来那个能几个月不跟自己说上一句话的女人为什么会这样殷勤——自己要是死了,她也得死不说,说不定这女人还指望着能借着这次机会把博果尔给请来冷宫。
——呵呵,这怎么可能?
福临那时候迷迷糊糊地,梦到博果尔出征的时候战死沙场,新皇继位,大赦天下,连他都被从冷宫中放了出来。
虽然重新得了自由,□□华富贵是再也没影了,福临被赶出了本来应该是他的家的紫禁皇城,满大街流浪乞讨。
那段日子过得真苦啊,让他在梦中就不寒而栗,想想在冷宫中好歹好吃好喝的不愁,出了宫他基本上就没有填饱过肚子。
福临实在是过不下去这种吃糠都吃不饱的日子了,他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并不是一无所依的,他还有儿子啊,三阿哥四阿哥早早就死了,可是二阿哥福全活得好好的啊,似乎还被博果尔封了郡王,多养活他这张嘴不成问题。
福临在京中乞讨多年,对各个亲王府摸得还是很清的,他找到福全的府邸时,正好看到一个锦衣少年从马车上跳下来。
福临顿了顿脚,看着他身上的郡王补服恍然了半天,见那少年意气风发的模样,眉眼中同他确实有几分相像。
他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拦在台阶上,听到门人喝骂道:“哪来的老乞丐,也敢挡咱们王爷的路?”说着就要掏出马鞭来驱赶他。
福全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个老乞丐衣衫破烂的模样也有几分可怜,轻声道:“算了,给他点盘缠打发走就是了。”
福临本来看他们二人的境况之别犹如天壤,一时情怯不敢靠近,听了他这番话又鼓起了勇气,嚷道:“福全,朕是你皇阿玛啊!”
这句话刚说出来,本来还和颜悦色的福全一瞬间就变了脸色,森然道:“大胆,我皇阿玛早就死了,本王是皇叔抚养长大的。”
福临急忙辩白道:“朕根本没有死,是博果尔那个乱臣贼子把朕关押在冷宫中,幸而天可怜见,他自食恶果死了,朕才被放出来的!”
他说到最后,又变得有几分恼怒,指责道:“你本该是我大清新君,朕也是大清皇帝,大好的基业都被别人夺去了,你不发奋雪耻,反倒认贼作父,你简直枉为人子!”
福全此时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正是最桀骜不驯的时候,闻言面色一变,冷笑道:“大好的基业横竖不是从我的手中被人给夺走的,真正昏庸无道丢了皇位的人不思自省,反倒来对我横加指责作甚?”
稍稍一停顿,他满带着恶意地补充道:“再者说了,就算我阿玛还是皇帝,这个皇位也肯定轮不到我坐,早不知道被是不是什么四阿哥五阿哥得了去了,虽说孩子很可能不是我阿玛的种,可只要是从贤妃娘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就都是好的。”
福临被他这不阴不阳的调调给惹得勃然大怒,怒斥道:“放肆,你就敢这么对朕说话,简直不忠不孝!”
“你一个从小到大没正眼看过我的所谓父亲,有什么资格说我不忠不孝?!”福全也一瞬间火了,四阿哥出生的时候,他已经记事儿了,见不到福临的时候,多少还有些念想,可见了真人,心头的怒火和恨意压都压不住。
福全吼完见福临果然哑了声,还是不肯罢休,冷嘲道:“哟,瞧我都忘了,早不能叫‘父亲’了,我阿玛亲口说过,四弟才是他的‘第一子’,我和玄烨生的不巧,其实都是野种,他有了四弟,才算是第一次有了当父亲的感觉。”
这些话全都是当初四阿哥刚刚出生时,福临当着阖宫上下、满朝文武大臣们说过的原话,写起居注的官员都详实记录在案,福临赖都赖不掉。
不仅是这一代人,过上几百年,仍然有一群好事之徒在追寻当年顺治皇帝和弟媳的“倾国之恋”,“第一子”的说法随处可见。
被父亲否定儿子的身份本来就已经够耻辱了,更何况时不时被人拿出来津津乐道地品评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