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晓菁,张轩觉着,这小姑娘很淘气。那天她坐在沙发上,身上套了一件长白的百褶裙。裙下细嫩的小腿,一个劲得踢打着沙发底。她瘦巴巴的小脸上,流露着再明显不过的烦腻表情。她有着李阿姨一般明亮的眼睛,只是那眼睛瞪着自己,越蹬越大。
见她的第一天,张轩便知道,这份家教决不是个轻松的活。
补习开始,晓菁没少唱反调。她一个五年级的小姑娘,连九九乘法表都背不出,可见基本功是多差。张轩讲教科书上的公式,考虑到她的理解能力,讲一遍之后,就会换表达方式讲第二遍。晓菁听着他讲,左耳朵听进去,右耳朵就立马排出来。那似听非听的样子让张轩看了不禁想笑。
张轩自认温和,最大的优点就是耐性。晓菁写不出来一道题,他就给她讲上许多遍,直讲到她会为止。有一次晓菁嫌烦,脾气上来了吼了一嗓子,张轩没说什么,不远处的李阿姨从厨房里奔了出来,手里还握着犹沾猪血的大刀。晓菁怕了,便乖乖听课了。这会儿张轩讲过一遍再讲第二遍的话,她便会皱着眉头唱反调:“别,别,直接讲下面。干嘛反复讲,我又不智障。”
如果李阿姨在一旁,她次次唱反调的豪情,就会变成小声的嘟囔,别扭得可爱。
没教几天,张轩就发现,晓菁压根就不笨。她基础之所以不好,完全是因为以前没有学。学还是其次,恐怕是完全没有听。她这样聪明的脑袋瓜,听过的东西还会不明白?
张轩加快了进度,三个星期不到就替她补完了以前的所有课程。每次在她字迹潦草的试卷上画上满满的勾,张轩都不禁自豪。还有那许久不曾感触的满足和欣慰,打消了他很长时间因为经济压力而萦绕心头的倦怠。
第四个星期开始,张轩就给她预习下学期的课程了。不知是习惯了每日繁重的课程,还是对学习产生了兴趣,晓菁听课越来越认真。以前花十几分钟慢慢腾腾写的应用题,这个阶段从不会超过两分钟。张轩尝试着给她奥数题做,她也能安安静静得做完。后来发现做错了,她会不吭一声得拿回去订正。实在不知道错哪儿了,她才会一脸不爽得向他虚心求教。
在她家的这个暑假,张轩知道,他找回了自己。
李阿姨照顾他,怕他热就在客房装空调,隔三差五不忘带鸭血粉丝给他吃。方叔叔性格好,将他当侄子一样,不但关心他大学学业,还日常跟他交流心得。出去散步碰到熟人,也会逢人介绍:“我家晓菁老师,小张,n大的呢。”
晓菁看上去叛逆、不听话,常常和大人唱反调,还动不动喜欢发小姐脾气。可是他说过的话、交代的事情,她最终都会完成,而且完成得非常好。晓菁将他当哥哥,虽然这个哥哥被直呼其名或者用“哎”取代,但是真得被这个妹妹当做了自己人。她表妹偶尔来家里玩,晓菁都会嚷嚷:“蒋甜你怎么这么馋,那碗鸭血粉丝是张轩的。你要吃吃我剩下的。”
那种被关心的感觉,张轩上了瘾,他舍不掉。
从大一的那个暑假开始,他觉着,自己依靠上了这个家,宠上了这个妹妹。
李阿姨是张轩的贵人,一生中最珍贵的贵人。暑期结束,她不但给了近乎两年的学杂费,还拖学校里的熟人照顾自己。这个熟人职责不小,恰恰正是拟公派留学名单的领导。
系里联名推荐的名单上有四五个,各个要么禀赋优异要么学习刻苦。领导浏览了一遍名单,指了指张轩的名字,反问系里领导:“有这样优秀的了,还要挑?”
张轩便是这么去的香港,成为了那年独一无二的交换学生。系里老师没有异议,同学们也都纷纷恭喜,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其中,包含了多少李阿姨的苦心。
相逢在大街上,李阿姨看到他一旁站着的柳静,笑得很开心。她没说什么,只是朝他赞赏得点点头,然后跟没瞧见一样骑着电动自行车晃了过去。
张轩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暗暗做了决定:要用自己的成绩回报方才的笑。
此去经年,此刻在稳稳的航班上,张轩闭着眼睛。静静得倚躺在座椅上。他在想着要买什么年货带过去,到了之后又怎么和李阿姨开口说自己的心思。他有点困惑,现在的自己,早不像当年那般简单,简单到只会被动、只会等待。
他睁开眼,从随行的包里拿出一份翻看了多次的文档。
文档的内容只关乎一个人,而这个人,正是此刻他张轩最在意、方晓菁最咬牙切齿的一个人:陈霍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