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瑾也夹起一片,只觉还未怎么嚼,便化在口中,顿时唇齿舌尖弥漫着一团暖脂香滑,她知道,这是顶级的神户牛。
“哟西——”今井将这一声拖得绵长,仿佛这来自家乡的顶级美食为他的口舌送来了一阵小高潮,那本在生肉上细密分布的雪花,这会儿已融在他的口中,变成污浊的油腻,在口唇的一张一合中隐约可见。
“怎么样,怀参谋?您离开晦国之后还品尝过这么纯正地道的神户牛肉吗?”
“确实不曾。”
嘶嘶!今井又夹了几条放上铸铁的烤架面,那肉一触到铸铁,便小声嘶叫起来。
“纯肉虽香,我还是爱沾着这酱油。”今井取出一片七成熟的肉,浸入面前的酱油碟中。
怀瑾看着面前黝黑的酱油碟,黑得仿佛照出她的双眸来,夹起一片肉,慢慢浸入,那黑色被油脂侵扰,终究变成一汪灰白的色调。
酒过三巡,话却不甚多,这顿酒菜本就吃得牵强,怀瑾觉得头上有些沉沉的,像是不胜酒力,又似乎不是。
“真纪,你出去吧,像是吵着怀参谋了。”
“不,没有。”怀瑾像是拼了一口气力,此时她有种直觉,真纪不能出去。
真纪停了曲子,直直地跪坐着,她的脖子已经挺到了极限,只为仔细看那怀瑾究竟是怎么了,她跪坐在矮桌旁,那脊背依旧端秀笔直,可头却垂了下来,很快,她的脊背也渐渐垮下,伸出手想要扶住前额,却柔滑无骨。
“真纪!还在这里做什么?”今井喝道。
怀瑾身子虽不受控制,脑中还是清醒的,原来这不是单纯的醉酒,她的脑中霎时闪过一张张的脸,娘亲的羞愤,爹爹的那张脸,则愤怒到扭曲,甚至是宫里的瑾妃娘娘,她有一副仁厚慈祥的笑容,再然后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淡蹙娥眉,闪着一双澄澈的大眼睛,最后这个小姑娘渐渐长大,面容也温婉起来,眼中闪着一丝温柔与娇羞,那是这个世上她唯一可以牵挂的人了吧。
“今井……你居然……敢对我下毒!”她拼了力气,不能让自己倒下。
“怀参谋,你只是醉了而已,我让她们扶你去休息一会儿。”
特高课今井信男的办公室,那烧烤牛肉的奇异香味还未散去,今井已经手握电话话筒,得意地向千里之外的燕州汇报:“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嗨!......不会断药,直到冢本君你回到玄武。”
幽暗的房间里,怀瑾觉得自己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清醒时将这整件事情前后思索一番,究竟是什么人软禁她,是晦军官方命令还是私人?是因为“阙”的暴露吗?他们究竟知道多少?
迷糊时只想永远睡去,江山、生命,如尘如土,不如从此睡去,不再有痛苦和挣扎。
门外走廊上,一个晦国女人捧着件女人的睡袍和几样洗漱用品,迈着小碎步,向怀瑾的房间走来。
“幸子,你去原田少佐那里服侍吧,这里我来帮你。”
“真纪小姐,今井大佐知道吗?”
“我会跟他说,你不要担心。”
“好的,拜托你了。”那个称作幸子的女人将手中的物什给了真纪。
真纪拿手捧着,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怀瑾的门前,推开门,里面幽戚戚一片混沌。
“怀参谋。”她轻唤一声。
床上似乎有丝细小的响动,真纪的心怦怦直跳,她走到床前,摸索着点燃烛灯,昏黄的烛光下,只见怀瑾脸色苍白,额上、鼻尖上细细渗出一层冷汗,真纪伸手轻轻拂在她的脸上,忽觉喉头一哽,将她紧紧抱住,“真纪拼了这条命也会救你出去。”
这是冢本恕在燕州逗留的最后一夜,而他的下一个目的地,则是扈渎。
怀瑾的生平履历掩盖了很多东西,比如说她的出生,比如说她那尊贵逼人的旗贵姓氏,然而她的大致生活痕迹,却无法抹去。履历上说,旧国十三年底,那旗王朝遗留的最后一班男女老幼被冯玉详的军队浩浩汤汤赶出皇禁城后,她在扈渎。
她就是“阙”。冢本如此肯定,他已迫不及待要将她软禁起来,生怕这几天走漏了风声节外生枝。
东交民巷晦侨旅馆的这个套房里,胡校正尽其所能地讨好冢本,如今他对冢本的情谊除了热爱还有一层莫名的畏惧,这种隐隐的畏惧却在某种程度上加深了他的热爱。这天下诸事,也许存在的就确有其道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