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元东从来都没有旷过工,也没有受过罚,总是默默地干活。他有一双像母亲那样的大眼睛,不过眼睛里露出的是不满的神色。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慢慢地离开了往日的伙伴,他变了,他很少去外面鬼混,不再喝酒。母亲觉察到了他的变化,发现他瘦了,眉宇间有着严肃的神气,总是紧闭着嘴唇,显得很严厉。他好像有心事,在生闷气,又好像生了病,身体渐渐消瘦下来。在以前常常有伙伴来看他,可是现在他总不在家,伙伴们也就不来了。母亲发现他和别人断了来往,心里非常高兴,但是当她看到儿子躲开了现在的生活,专心寻找自己的路时,心里又不安起来。
“孩子,你不舒服吗?”有时母亲会忧虑地问。
“没事儿,我很好!”徐元东回答。
“你瘦了!”母亲叹了声气说。
徐元东报了工人夜校,开始经常拿书回来读,读完后就藏起来。有时他也会做做笔记,并且把做的笔记也藏起来……
他开始疏远母亲了。早晨,他吃了早点就去上班,中午回家吃午饭,在饭桌上聊几句,之后又不见了,一直到晚上才回家。他认真地洗脸,然后吃晚饭,看书,一直到深夜。一到节假日,他就会一早出去,直到夜里很晚才回来。母亲只知道他进上海城去了,说去看戏,可是城里却没有人来找过他。她觉得儿子不爱说话了。她还发现儿子不再说脏话了,有时儿子的话中会夹着一些深奥的新词语。母亲更觉察到,他的举止也发生了变化:他不再讲究穿戴,更加注重整洁;他变得步履矫健、动作敏捷,仪表朴实大方,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母亲忧虑不安。
徐元东对母亲也与以前不同:他常打扫房间,节假日自己整理床铺,总之,他懂得心疼母亲,尽量让母亲少干活。而镇上的小伙子们从不这样做……
一天,他拿了一幅画回来,把它挂在墙上。画中画得是三个行人边走边谈,脸上带着轻松愉快的表情。
越来越多。这书架很漂亮,是他的一位木工朋友替他做的。整个房间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
他尊称母亲为“您”或“好妈妈”。有时也会很亲切地对母亲说:“妈,我今天晚点回来,您不要担心……”
母亲喜欢儿子的态度。从儿子的话中,她感觉到有某种严肃而又坚强的东西。
儿子看起来越来越上进了,但她的不安依然在加剧着。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她的那种惶恐不安的情绪并没有消除,反而更加心绪不宁。她预感儿子将发生不同寻常的事,有时她对儿子不满意,会想:“儿子现在的生活就像出家当和尚一样,别人都安稳地过日子,儿子太严肃,不像小伙子……”她有时也会想:“说不定他交女朋友了?”可交女朋友是要花钱的,他几乎把全部工钱都交给母亲了。
日子就在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生活充满了模糊的思索和日益加剧的不安。这种古怪的生活在沉默中流逝了。
这天晚饭过后,徐元东放下窗帘,把铁灯挂在屋角的墙壁上,就坐在灯下看书。母亲收拾完餐具,小心翼翼地来到儿子身边。徐元东抬头望了一下母亲,目光流露出疑问。
“没什么事,孩子,我顺便看看!”母亲连忙解释说,然后就出去了。但她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在厨房里站了一会儿,把手洗干净,又回到儿子身边。
“我想问问你,”她小声地对儿子说,“你总是在看些什么书?”
徐元东把书合上:“妈妈,您坐……”
母亲笨重地在他身边坐下,把身子挺了挺好像要聆听什么重大事件一样,全神贯注地等着。
徐元东没有看着母亲,只是用很严肃的口吻小声地说:“我所看的,之所以称之为禁书是因为里面讲的是真理,讲我们工人的真实生活……这些书是地下偷印的,如果查到我有这种书,那是要坐牢的,但是我想知道真理,你懂吗?”
母亲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她睁大着眼睛望着儿子,她觉得儿子已变成陌生人。他的嗓音变得浑厚有力,听来有些异样。他用手指捻着细软的胡须,异样地皱着眉毛,目光盯着屋角里的什么地方。她为儿子害怕,同时又很可怜他。
“你这是何苦呢,孩子?”母亲问道。
徐元东抬起头望着母亲,平静地答道:“我想知道真理。”
他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两眼有着固执的亮光。母亲早已觉察到儿子已投身于一项秘密且可怕的事业当中,在自己看来,人的一生就是命中注定的,她已习惯了这种命运安排。此时她心里很痛苦,不知该怎么对儿子说,只好低声抽泣起来。
“快别哭了!”徐元东安慰道,可母亲觉得这是道别语。“你想过没有,我们的日子舒坦过吗?以前父亲老是打你,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发泄自己的痛苦。他也很苦,但他不知道这痛苦是哪里来的。”
母亲认真地听儿子讲着,同时又充满恐惧。此刻儿子那炯炯有神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徐元东的母亲靠近了一点,胸部贴着桌子,平生第一次向母亲吐出自己所知道的真理。他怀着青春力量,像一个中学生在炫耀自己的知识和虔诚地信仰真理,高兴地讲述自己所明了的一切。好像这些话不是面对母亲说的,而是在锻炼自己的口才。当他没有适当的词时,他就会停下来,发现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