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县衙,上任已经三年多的县令顾敬言正端坐在书房中,心不在焉地看着手头的一卷书。他人到中年,身材发福,原本是最怕热的,可此时虽说外头夏日炎炎,窗外知了的叫声聒噪到极点,室内却有一个红衣丫头用手摇风扇给他送风,而书桌旁还有绿衣丫头把井水湃过的水果削皮切块,用竹制小叉子叉了送入他口中,单单从表面上看,他这种日子好似是比红袖添香还要惬意。
自从朝廷逐渐将久任法推行到全国,县令从之前的一任三年变成一任六年,不少贫瘠之地的县令可以算是倒了大霉了,但位于膏腴之地的县令,那却是日子过得非常滋润。而香山县虽说在广州府下辖的诸县中,最初算不上顶尖富裕,但架不住南面有一块一等一的膏腴之地——濠镜。历来在香山当县令,都有一份例钱——每逢有一条佛郎机人的船停泊澳门,都会给县令送上一份孝敬。
因为从理论上来说,濠镜也就是澳门属于香山县统管,丈抽的事情,也是驻扎在濠镜的市舶司副提举会同香山县令一同处置。然而,身为县令,每日要应付的事务多如牛毛,所以真的有佛郎机船只停靠码头,等到一层一层禀报过来,黄花菜都凉了,所以至少顾敬从上任之后,所谓的会同抽税就变成了不时抽查,一来二去,这丈抽的职权他一点都没办法从市舶司抢过来,再加上濠镜治安等一般都是当地提调、备倭、巡检三司统管,他好像就只管收例钱。
虽说就凭这份例钱,他当香山县令这三年来,已经从初上任时的清贫举人一跃到如今的婢仆成群,生活优裕。如果不是朝廷法度不容许,小富即安的他甚至不希望调任别处,只希望能够长长久久地把这个香山县令当下去。可那种白玉微瑕一般的遗憾,总是压在他的心里,挠痒痒似的让他心里不痛快。
“老爷,蔡师爷来了。”
听到外间传来这声音,顾敬当下眼皮子也不抬,懒洋洋地吩咐了一声进来。然而,蔡师爷一进门,顾敬随意瞥了一眼,却发现这位素来和自己一样优哉游哉的师爷满脸惊惶,而且不等他吩咐,蔡师爷竟是自作主张,把两个丫头都给赶了出去。手摇风扇一停止,屋子里一下子就闷热了起来,可蔡师爷却顾不得许多,快步来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说道:“东翁,外头有人报信,说是新任广东巡按御史汪大人已经去了濠镜!”
顾敬起初还一副心不在焉听着的模样,等到听清楚这句话的含义,他右手猛地一松,那书直接掉落在地。他却无知无觉地霍然站起身,声音中竟是带着几分颤抖:“什么时候的消息?怎么过境香山的时候没有半点风声?送信的人呢?”
“送信的人只是到门口捎带了个口信就走了,现如今连此事是真是假都不知道。”蔡师爷见顾敬脸色一松,却仍是郑重其事地说道,“东翁,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要知道,这位汪巡按上任之后,去拜会过按察司凃臬台,两广总督凌制台,然后是南海番禺两地县令和广州知府庞府尊先后去拜会过他,他自己则是又去濂溪书院露了一面,再接着就无影无踪了,天知道是不是下来微服私访了?而且,濠镜的富庶是整个广东有名的,粤商闽商无不趋之若鹜!”
顾敬犹如无头苍蝇一般在书房里走来走去,脸上满是恼火:“你知道的,那块地方早就租给了那些佛郎机人,就算我是香山县令,说是要主持丈抽,但这种事历来都是市舶司副提举主持的,濠镜日常事务又是三司负责。只有那边出了纠纷报到我这儿,又或者是人命官司,我才会去升堂管一管,平常我压根手伸不到那么远,真要出了事算在我头上,岂不是冤枉?这位巡按真是哪来的念头,什么地方不好去,竟然先到我这一亩三分地来!”
蔡师爷见顾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先觉得委屈了,顿时暗自鄙薄。要知道,顾敬的前任周行一样是举人出身,但却因为清廉有为,拒收濠镜那边佛郎机船只送来的例钱,再加上禁走私,严查诱拐良民子女,在任期间香山风气肃然,因此得以入祀名宦祠。对比之下,顾敬这个眼高手低,干不过濠镜那边的市舶司官员以及豪商的县令,根本就是一介庸人而已。然而,他到底是拿着顾敬的束脩,这些话也只能在心里想想而已,当下不得不出主意。
“不论如何,历来巡按御史下到各县巡查,当地县令都是要扫尘相待,敬奉有加的。东翁如今既然得到了消息,不论是真是假,还请立刻坐轿出城往濠镜去,对外就说是巡视乡里。到时候东翁自己不用深入,派几个差役进去广而告之,道是县衙挂出放告牌,准告欺诈、拐卖、人命等事。这样的话,汪巡按如果在,至少会觉得东翁是循吏,如果不在,办几天案子,也有利于民间风评。”
“很好!”
顾敬顿时喜上眉梢,想都不想地一拍巴掌说,“就按你说的办!”
县尊突然要坐轿子去濠镜,香山县衙上上下下登时鸡飞狗跳。然而,无论他们心中如何腹诽,县太爷终究是县太爷,他们也只能张罗了凉轿,又抽签定了跟着去的倒霉鬼,把这么一尊大神给送出了县衙。
尽管不用自己走路,但坐在摇摇晃晃的两人抬凉轿上,身材肥硕的顾敬还是不消一会儿就出了满头满身的汗,而且太阳实在太过火辣辣,那把伞根本就遮不住。当走了约莫二十里路,听说这一程竟然有一百里路,他更是空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