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从来不知道,自己身边熟悉的人,竟然会有自己完全不清楚的一面。在短时间之内,大量的讯息以他完全接受不了的速度喷涌到面前,让他这个曾经自认为亲政之后就能为所欲为的皇帝无所适从。
而一向亲近的张诚静静地侍立在一旁,没有解释,没有说明。里头另一个他素来信赖的张鲸正在那痛哭流涕,向冯保表示忠心。
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冯保的话就犹如兜头一盆凉水,让他一下子清醒了起来。
因为他几乎是冯保看着长大的,张居正还只是常常进宫,对他的课业进行一番评点,有时候也会宣讲一些古往今来的明君和圣贤,而冯保却不一样,****抬头不见低头见。除了司礼监,不少时间都会放在他这儿。只要冯保在他面前一站,甭管他本来的心情如何,都会立刻端上一副肃容,时刻注意言行,否则就会引来冯保的提醒,而紧跟着就很可能是母亲李太后的训斥。
于是,听到冯保对张鲸的痛骂,觉察到张鲸那哑口无言的反应,朱翊钧反而觉得这才是应该的,因为冯保素来就应该是这样强势。而伴随着这种情绪,他又觉得如释重负,因为听冯保的意思,冯保和张宏是站在一块的,并不像刚刚张鲸说得那样,有什么你死我活不死不休的矛盾。可一想到张宏之前一个一个把张诚和张鲸捞出来,张鲸却还要丢开张宏去投冯保,为此仿佛还栽赃了张诚,他就忍不住觉得如同吞了一颗苍蝇那般恶心。
连带着看张诚的目光,他都没有往日那般和煦。
因为从前张居正也好,冯保也好,连带慈圣李太后,都曾经用不同的语言讲述过同一个道理。那就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于是,再也忍不住的朱翊钧突然就这么气咻咻拂袖而去。张诚的动作却慢了半拍,而是在原地停留了片刻,苦笑了一下,这才默默跟上了这位小皇帝。
他们这一前一后一走的动静实在是不小,外间的张鲸尽管被冯保骂得已经面色苍白,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发觉了刚刚后头有人偷听。然而,他怎么都想不通冯保会需要有谁在后头听这番话,转念一想,便自以为聪明地猜到一个可能。那就是张宏其实并没有在家告病,而是正在司礼监,冯保这番话不是说给他听的,而是说给张宏听的。
然而,他很快就知道,自己实在是错得离谱!
“是不是想知道,刚刚后头的人是谁?是不是张容斋?”冯保如同老鹰耍弄猎物一般,低头俯视着张鲸,却在其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时,骤然丢掉了那根救命似的稻草,“张容斋还在宫外他的私宅养病呢。后头角门那儿的人,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是皇上和张诚。”
张诚也就罢了,可为什么还有皇帝!
张鲸只觉得整个人一下子瘫软了下来,那种极致的恐惧感比刚刚冯保痛骂他更甚。因为那时候他还能够用冯保不过是做戏来安慰自己,如今尽管还是做戏,却成了在朱翊钧这个小皇帝面前做戏,他哪里不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在悬崖上方,而是被打落了万丈深渊底下!
他就犹如许许多多机关算尽却误了性命的前辈一样,声音沙哑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冯公公您宁可相信张公公,也不信我?”
“张容斋也好,你也好,张诚也好,我谁也不信。”冯保吐出了这句话,见张鲸那张脸完全僵住了,他就呵呵笑道,“但我和张容斋共事那么多年,大体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就好比张太岳提携了吕调阳,一直以来这个次辅精心辅佐,可他到头来却疑忌对方要夺位一样,我也自然防着张容斋觊觎我的位子。可是,相比至少还有底线的他,你这个人做事实在是太不择手段了。知道今天有谁跑去张容斋那边告了你吗?你的侄女,徐爵的小妾。”
张鲸一下子想到了自己和徐爵的那番促膝长谈,想到了那个执壶侍酒,完全没有任何存在感的侄女张三娘。那一瞬间,他整个人抖得如同筛糠似的,再也没了一丝一毫的侥幸。张三娘会做出这种事,乍一听简直不合情理,可只要想想一直以来他是怎么对她们母女的,他就能明白那深入骨髓的恨意。
但从前他一直都没把这种恨意放在心上,更不觉得一个连字都不认识的女人能够做到什么,可这一次,事实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既然知道自己的图谋已经被朱翊钧这位天子给听到了,冯保又显然不是能够轻易原谅自己的善茬,张宏那边更是显而易见完全放弃了他这么个人,知道这一切的张诚只怕更加恨不得将他扒皮拆骨,张鲸就仿佛眼看溺水越来越深的人,还想抓住救命稻草。
“冯公公,之前是我痴心妄想,是我贪得无厌,但我还是有用的,我能够帮您做很多事情……对,高拱那些文稿还在我那里,我能帮您铲除了这个心腹大患……”
见张鲸已经越说越是语无伦次,甚至直接承认了高拱文稿就在其手中,冯保反而再没了之前乍然听到这件事时的惊怒和急切。他甚至认真反省了一下自己把高拱赶下台后,还继续赶尽杀绝的那场王大臣案,再想想之前夤夜闯入内阁,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尽管已经成为司礼监掌印多年,可是在高拱的淫威以及隆庆皇帝的不信任之下,那段身为司礼监秉笔提督东厂,却依旧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经历,实在是在他的心里留下了太深的烙印。
“很好,把东西取来给我,我可以饶你一次,放你到南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