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夜深人静时,汪孚林却在书房中,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仿佛真的只是一介寻常有技艺民妇的冯刘氏。
这些年来他走南闯北,眼界丰富,见过林林总总各式各样不同的人,因此对于看人积累了相当丰富的经验。只从冯刘氏露在外头的脖子和手,他就能看出对方绝非底层平民出身,否则,那双手不会没有留下做活的痕迹,脖子上也不会几乎看不见多少岁月的细纹。因此,在那张与其说不出色,还不如说非常平庸的脸上流连了片刻,他就沉声说道:“现在你可以说实话了吧,程老爷差遣你到京师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妾身流萤,拜见汪爷。”
见对方再次盈盈下拜,却不是之前那略带粗哑的声音,而赫然是嗓音动人,动作优雅,汪孚林虽说已经有些猜测,但还是颇感意外,沉吟片刻就问道:“流萤,可是轻罗小扇扑流萤的流萤?所谓冯刘氏,这刘字,应当便是从你这花名来的吧?难不成你是出自淮扬花船?冯则是你的夫家?”
自己不过是报了从前常用的花名,汪孚林就毫不惊讶地推测了起来,流萤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抬起了头,缓缓从脸上撕拉下了一张假面具。就只见她的真面目五官秀美,眉间眼角略略有些细密的纹路,看上去说四十也可,说三十也有人信。
而她双手放在身前跪坐在那里,却是低声说道:“正是汪爷说的那个流萤。只不过冯却是妾身从前跟过的妈妈姓氏,并非夫姓。妾身出自瘦西湖上的一条花船,一次饮宴时,被山西一位有名的盐商赎身,从此便不操旧业,洗手羹汤侍奉夫君。”
山西盐商?那怎么又再次流落扬州,而且还被程老爷派人易容送了来?
汪孚林心下狐疑,却没有开口追问,而是静静地坐着等那流萤自己说。
“那位在江淮姑苏都颇有名气的山西盐商,便是当朝次辅张阁老的三弟,张四教。”
听到这么一句话,汪孚林这才一下子坐直了身子,眼神变得无比犀利:“蒲州张氏虽说乃是商贾,但几代以来,却也都是读书不辍,因此以儒商自居。除却如今这位次辅之外,据我所知,张家几兄弟也全都老的父亲在经商上虽说不错,却过于迂腐了一些,因此,他们要全力供养自幼便是神童的兄长,这才一个个全都去经商。所以,即便是张四教,也理应不可能因为花船上春风一度,就随随便便将风尘女子带回家去!”
尽管汪孚林字字句句全都无比犀利,但流萤却依旧显得十分沉着,但随着叙述,她似乎自己也沉浸了进去,不知不觉就改了自称。
“汪爷明察秋毫,您说得没错,张四教那时候不过是喜我容颜出众,嗓音动听,兼且更有扮男扮女全都驾轻就熟的技艺,这才把我带回了山西去。只不过,张家门风森严,家规严厉,不论他如何掩饰说好话,但老太爷听说我来自扬州,就不许我入门,我便当了他的别宅妇,后来,我给他生了一个女儿,就伤了身体再也不能怀孕,他借口女儿养在外宅不能教养,就送了人回张家,放在他的继室妻子名下抚养。我虽不舍,但想想也是为了女儿好,便答应了。”
说着这一段过往,流萤的脸上稍稍有些黯然,但并未如寻常女子一般歇斯底里。然而接下来,她足足停顿了许久,这才继续往下说。
“张四教颇得长兄,也就是次辅张阁老的赏识,当然,这也是因为张阁老当官的开销,多半都是他在外经商供给。所以,张阁老亲自设法,给他捐纳了龙虎卫指挥佥事的官职。如此一来,他在外经商时,事半功倍,人人都敬他三分。当然,这都是万历之后的事,张阁老入阁之前,他还没有那样的风光,那一年,因为沧盐销路不好,几个晋商下淮扬却铩羽而归,他就带着我再次到了扬州。”
说到几个晋商下淮扬却铩羽而归,汪孚林顿时心中一动。要知道,想当初在万历元年参加南直隶乡试之前,他可是去过一次扬州,那一回便是徽帮对上晋帮,晋帮还拉上了松明山汪氏的四房汪道旻作为内应,结果却被程老爷坑惨了。难不成这流萤所说的,便是那一次?
想到这里,他就听得更专心了一些,而流萤也没有拐弯抹角藏着掖着,而是一语道破了关键。
“张四教之前已经不搀和淮扬盐业数年,到了扬州之后,他先是不显山不露水,不交接官府,不涉足官场,只遍访烟花之地,这样过了半年,他终于摸清楚了徽帮的内情。扬州徽帮四大姓中,汪程两家分支的松明山汪氏和黄家坞程氏因为有比姻亲更胜一层的关系,素来走得近,而许家则因为分家有所龃龉,有机可趁。吴家的一支,西溪南吴氏,其主吴天明却是最最好色的人。张四教打听到吴天明最爱人妻,他便借着一次酒宴,将我送给了他。”
赠妾这种事,官场尚且屡见不鲜,更不要说商场——想当初苏东坡将怀孕的姬妾送人,这可是耳熟能详的故事。因此,汪孚林只觉得有些嫌恶,但也仅仅是有些嫌恶而已。这是这个社会的风气,他就算是皇帝他都管不了,更何况他还不是皇帝?但听到吴天明这个名字,他还是想起当年程老爷就对他说过,吴天明在徽州盐商当中排不进前五,瘦马却养了十个八个。
“我那时候跟着张四教已经有八年,因为姊妹当中也不是没人遇到过这种事情,再加上离开蒲州时曾经远远看过一眼女儿,看到她似乎过得不错,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