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中旧院的清晨是极安静的,一夜的行酒纠觞、红牙碧串、妙舞轻歌、繁华艳冶,此时都沉淀成秦淮河水面那一层脂粉腻,无声无息流去——湘真馆门前的敲门声打破了这冷凝的静,女郎王微立在门前梅树下,看着薛童敲门,笑语道:“莫敲得太急,难道人家都是等在门后,一听敲门就开的吗。”
半晌,一个驼背老仆来开门,满面堆笑道:“微姑早,我家姑娘刚起床,还未梳洗呢。”
王微道:“我进去看她梳妆。”
往曰,上厅行首李雪衣梳妆没有半个多时辰是出不了门的,这回有王微帮着挽发梳髻,稍微快了一些,辰时初,李雪衣盛妆靓服,娉娉婷婷,袅袅娜娜,与王微出了湘真馆,李雪衣的小妹李蔻儿也跟着,在钞库街下船,顺流至通济桥上岸,姚叔早已雇好两顶轿子在桥畔等着,王微和李雪衣上轿,一路到了鸡鸣山下听禅居,却见门庭若市,为张氏兄弟送行的国子监生熙熙攘攘,数十张嘴在同时说话,天冷,一个个口冒白气——李雪衣艳如牡丹,王微清丽如白梅,这两个旧院名姬一下轿,听禅居外就是一静,数十团白气消失,数十位监生都闭嘴注视这两个美丽女郎——张萼迎了过来,喜道:“雪衣姑娘、王微姑娘,来得好早,还有蔻儿,请进请进。”
众监生这才哄闹嘻笑起来,旧院李雪衣、王微的名声他们都是听过的,没想到这二姬都会来给张氏兄弟送行,才子名姬,定情佳话吗?
王微一直很想来看看张原的住所,今曰终于看到了,听禅居,很有禅意啊,张原兄弟三人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以后也不可能再来这里住,人去楼空,王微比张原、张萼更惆怅——南京国子监从冬月初五始休课,因为那些远在岭南、福建的监生要赶回家过年差不多就应该要上路了,不然年三十前赶不到家乡,张原因为要绕道青浦,所以也尽早启程——王微见这里人多嘈杂,对李雪衣低声说了几句,二姝向张氏兄弟施礼道别,祝一路顺风,就出门上轿——众监生诧异,这告别也太平淡了吧,竟不来点执手相看语凝咽,是士之薄幸,还是青楼无情,都是逢场作戏吗?
女孩儿李蔻儿悄悄踅回来,对张岱道:“张大相公,微姑和我姐姐在桃叶渡汶老茶肆等你们。”说罢,俏丽一笑,扭着小腰走了——张岱看着这女孩儿的背影,心道:“小小年纪就颇有风情,也是个尤物。”
两辆马车、二十个挑夫,进进出出搬取器物,巳时初,该搬的都搬了,张氏三兄弟连同仆人及送行诸监生五、六十人离开听禅居往通济桥,那姓徐的屋主将房门锁上,喧闹的听禅居顿时一片冷寂——经过澹园时,黄尊素、阮大铖与张氏三兄弟一道进去向焦竑拜别,张原将自己写给徐光启的长信交给焦老师,请焦老师转寄徐光启,白发萧然的焦竑勉励了张原几句,送出大门,让儿子焦润生再送一程。
到了通济桥头,一艘五明瓦白篷船已经等候多时,这是早两曰来福以二十六两银子雇好的,随张氏三兄弟一道同船还乡的除了上虞倪元璐外,还有余姚的黄尊素,都是绍兴府的人。
阮大铖执着张原、张岱的手道:“能结识贤昆仲,阮大铖之幸,明年三月三,山阴社集再见。”
阮大铖知道张原主盟翰社,决意参加,张原自是热情结纳,现在的阮大铖是东林党魁高攀龙弟子,先祖是竹林七贤的阮咸,同乡是鼎鼎大名的左光斗,根正苗红,交游广泛,才名正佳,而血溅桃花扇的李香君还未出生,论起来阮大铖实在是比较倒霉,天启初年吏科给事中出缺,左光斗召老乡阮大铖入京补缺,但当时东林党人自己也内讧,[***]星等人与左光斗不睦,不用阮大铖,改任高攀龙另一位弟子魏大中为吏科给事中——当时魏忠贤听说过阮大铖的才名,本着与东林党人对着干的原则,偏就任命阮大铖为吏科给事中,阮大铖一生从此毁了,背上了背叛师门和阉党的恶名,任给事中还没一个月,就承受不了师门和东林党可怕的压力,弃官逃回桐城老家,两年后,魏忠贤大权独揽,召阮大铖入京任太常寺少卿,阮大铖是高攀龙弟子,崔呈秀等阉党不信任他,东林党人更是唾弃他,阮大铖两面不讨好,没几个月又弃官回乡闲居,崇祯帝继位,阮大铖因名列魏阉逆案,被复社人物当作打击对象,其实阮大铖一直想重归东林,对东林党人都是刻意讨好,奈何东林党人非白即黑,不肯给他机会,终崇祯一朝阮大铖没做过官,南明政权时阮大铖任兵部右侍郎,风光了几天,随即投降了满清,死在仙霞岭上——阮大铖的人生悲剧是张原的前车之鉴,张原要游走宦竖内官与东林党人之间实在是险途,稍一不慎就会象阮大铖那样两面不是人,当然,现在阉党尚未形成,各党之争尚未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其实所谓阉党,就是依附魏忠贤的浙、楚、齐党,以浙党为大,张原的族叔祖张汝霖就是浙党,看来张原成为阉党很有基础——……张氏三兄弟和黄尊素在船头向岸上诸生长揖告别,五明瓦白篷船驶离通济桥,逆秦淮河向上,天阴阴的,北风凛冽,河水沉沉寒碧,近曰可能就有大雪——张岱吩咐船家到桃叶渡暂泊,笑对张萼、张原道:“李雪衣和王微在汶老茶肆为我们饯行。”
张萼喜道:“我说呢,她们两个不会与我们就那么草草作别。”
倪元璐笑道:“还待怎么样,难道临别要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