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元年,正月壬午。&
大雪连下数日,雪深处足可没过膝盖,入京的官道皆被封堵。
杨瓒一行被大雪拖慢速度,不得不两次绕路,在白羊口所盘桓两日,等雪小后再继续赶路。
留宿驿站时,见到送出骡子的老卒,顾千户开门见山,询问对方可懂得养马。
老卒没有隐瞒,直接坦言,早年戍守蓟州山海卫,曾跟随指挥到朵颜卫市马。停留时日,与卫中百户结交,粗浅学了些养马的本领。
“后来出了事,互市关闭,再没见过面。”
弘治十二年,辽东守将杀良冒功,诱-杀-三百兀良哈骑兵,冒充鞑靼,借机邀赏。
事发之后,兀良哈三卫遣使者入京,要求朝廷给一个公道。朝廷却是高举轻放,仅夺数人官职,并未依律问斩。对于死者,只给一些金银布帛了事,全无半点说法。
使者归来,三卫首领愤怒不平,多次举兵-袭-扰相邻的北直隶州府。其后,更学着鞑靼,趁秋高草肥之时-侵-扰边民,打起谷草。
朝廷不给公道,恶名不能白担,抢也要抢个够本!
后经朝廷抚恤,总算是消停下来。但裂痕已生,想要弥补,实非易事。
“从弘治十二年到弘治十四年,靠近辽东的永平府一带都不太平。”
老卒眼皮低垂,映着火光,脸上沟壑愈深,似盛载无限悲痛。
“这条胳膊就是弘治十二年没的。”
丢开火钳,单手覆上肩膀,自肩头到袖缘,空空荡荡。
“好在老天照顾,虽没了胳膊,命总算保住。没法打仗,靠着积累的战功,从蓟州移调宣府,到驿站中做个吏目,生计也有了着落。”
以老卒相马养马的本事,本可到保定府养马。按照朝廷定例,田亩饷银之外,升任百户也不出奇。只因身有残疾,又同朵颜卫百户交好,才落到如今地步。
幸好驿丞是同袍,又有过命的交情,否则,如今的日子也没法保障。
“都是命啊。”
老卒苦笑一声,继续拨动火钳。
窗外寒风呼啸,大雪纷飞。
屋内燃起三个火盆,仍无法彻底驱散寒意。
添一件夹袄,裹两层外袍,杨瓒依旧冷得牙齿打颤。披上顾卿的大氅,才觉暖和起来。
只不过,大氅给了他,顾卿该怎么办?
未等杨瓒开口,顾卿又从行李中取出一件貂皮斗篷,光滑黑亮的皮毛,围拢在肩上,愈发衬得面如冠玉,凤目龙眉。
“可是还冷?”
见杨瓒望着自己,呆愣愣的不说话,顾卿心生误会,令校尉取来两条厚毯,一条给杨瓒垫脚,一条盖到腿上。
认出踩在脚下的皮毛,杨瓒许久无语。
有钱就是任性,他终于有了切身体会。
“安置”好杨瓒,顾卿继续同老卒叙话。
“老话中所言,可是辽东总兵官李杲同巡抚张玉,以及镇守太监任良合谋冒功一事?”
老卒看向顾卿,诧异道:“大人知晓此事?”
事情距今已有六年,知晓内情之人皆秘而不露,朝廷和地方极力隐瞒,百姓多被蒙在鼓里。资历浅的京城官员,都以为辽东守将是因贪墨被抓,功过相抵才留得性命。
奏疏闻于朝,天子震怒。
消息传入-后-宫,仁寿宫和清宁宫同时-震-动。
这份弹劾,貌似针对吴中一人,事实却将各地的选婚太监得罪个遍。举送美人的府州县衙上下,有一个算一个,凡涉及此事,都无法独善其身。
太监选婚,户籍名单均要自衙门索取。
前者索取贿-赂,在名单中动手脚,瞒报或多报人数,后者会不知道?
说不知道,可信度实在不高。说知道,一个欺君的帽子压下来,前途无望,人生都要画上休止符。
再者,美人举送入京,经连番筛选,由两宫亲自过目,择十二人进宫。其中,有六人出身北直隶,两人更在后位争夺之列。
弹劾北直隶选婚太监贪赃枉法,弄虚作假,这些进宫的美人怎么办?
狠心下查,哪怕只牵涉一星半点,后--宫之内都不会平静。
张太后与太皇太后吴太妃不和,宫内早都知晓。
四名皇后人选,无一人是太后掌眼。朝堂上出了这件事,不属实便罢,一旦查证属实,难言宫中会起多大的风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太皇太后震怒,吴太妃也是心惊。
有品级份位的美人,尚且有几分保障。候选中宫的四人,尤其出身北直隶的沈寒梅同吴芳,面上镇定,心中对弹劾的吴中的御史已是恼恨至极。
何谓弄虚作假?
何谓欺上瞒下?
什么叫择老成之人再选?
眼见凤位在前,美梦将要成真,不料横生祸端,牵扯进流言之中。哪怕查明身家清白,也不为两宫所喜,后位再无期望。
“若要我晓得……”
沈寒梅用力扯着锦帕,口中喃喃自语,眼中闪过恨意,再不复往日娴雅。
吴芳伏在榻上,哭得梨花带雨,仿佛天榻一般。
“别哭了!哭就能没事了?”沈寒梅站起身,道,“事情已经这样,哭再多也没用。”
吴芳擦擦眼泪,坐起身。
“这事出来,你我还能有什么指望。”
“清者自清,太皇太后和天子必能明察秋毫。”沈寒梅道,“水落石出之前,自乱阵脚才是废了前程。”
“可……”
吴芳皱眉,心中满是不甘。
沈寒梅看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