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执意任命杨瓒为钦差,群臣无法,实在劝不住,只能接受现实。
劝过几句,就从翰林院侍读学士升任都察院佥都御使,实现两级跳。
接着劝,天子会不会当殿犯熊,升杨瓒为副都御使,甚至都御使,实现四-级-跳乃至六-级-跳,没人敢断言。
毕竟,天子任性,有目共睹。
自史琳、戴珊先后病卒,屠勋继任右都御使,另一个都御使的位置始终空缺。如果天子犯倔,坚持提升杨瓒,别说都察院,内阁都没办法。
群臣默然,有脑袋转不过弯,仍想继续出声的,也被同僚拉住。不能再劝了,再劝,天晓得会是什么结果。
再者言,钦差南下绝非好差事。
江浙之地,各方关系错综盘结,三司衙门,镇守太监,各卫所指挥,都不是善茬,个顶个不好惹。
巡查御史之外,监察御史便有十人。又有加衔的提督、巡抚、经略等官,随便哪一个,都能和杨瓒打一场擂台。
纵有钦差之名,到底资历尚浅。
在京有天子为依仗,离开顺天府,走出北直隶,一个正四品的佥都御使,同样会被地方大佬压得抬不起头来。
文武两班中,同杨瓒交好者,如谢丕顾晣臣,均有几分担忧。同杨瓒不睦者,例如几名曾弹劾杨瓒的给事中,多是幸灾乐祸。
天高皇帝远,强龙难压地头蛇。
江南官场的水太深,前朝不是没派遣过钦差,结果怎么样?
意气风发、胸怀壮志南下,垂头丧气、怊怅若失归京。
丢官尚算幸运,捅-到-马-蜂-窝,丢掉性命都有可能。
没有节庵公的才华,想动江南官场,纯属白日做梦。
皇庄是天子的钱袋子,江南则是国库的支撑。每年的火耗冰敬,各方孝敬,大部分送进京城,落入六部口袋。
这是摆到台面上的规则,内阁三公也不能例外。
地方庇护商人-走-私-市货,同样不是秘密。
因利益牵扯,各方势力-勾结,关系错综复杂,如蛛网般交织在一起,勉强维持平衡。
这样的关系网,轻易不能碰。
谁碰谁死。
多重压力之下,纵然是看不过去,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是太过分,地方朝廷都不会大动干戈。
真有不怕死敢越界,例如许光头之流,手下三十多条海船,上千海贼,威胁江浙福建等地安全,沿海卫所必会出兵-围-剿。
屡次出兵,却是收效甚微。
不是不想抓,而是抓不到。
地方府衙卫所均有贪心之辈,被海贼买通,提前-泄-露-风声。更有走私商人,暗中递送消息,海贼事先有了防备,遇卫军倾巢而出,早早躲入秘密海港,留下几条小舢板,任由对方去烧。
在知晓内情的人眼中,杨瓒年少气盛,此次南下,必将吃力不讨好,甚至断送前程。
天子的确任性,但也不能肆意妄为,三番两次同群臣对着干。
况且,江浙之地,山高水远,如若杨瓒犯下众怒,天子远在北直隶,未必能救得了他。
众人各有思量,目光愈发复杂。
杨瓒似无所觉,出列领旨,三拜叩首。
旁人怎么想,同他无关。
龙潭虎穴也好,万丈悬崖也罢,脚步既已迈出,万没有回头的道理。示弱于人前,九成不会得来善意,最大的可能,是粉身碎骨,死得更惨。
“陛下准了?”
杨瓒点头。
谢丕无语。
揉了揉额角,凡有杨瓒参与之事,都不能用常理来思考。否则,百分百是自己找罪受。
“来人。”
听唤,一名书吏走进走进值房。
“郎中有何吩咐?”
“请王主事过来。”
“是。”
书吏退出,寻到值房,空空如也。问过几人,才在藏有舆图的库房里找到正主。
“王主事,谢郎中有请。”
听到声音,正一一开箱,核对舆图的青袍官员抬起头。
三十出头,剑眉星目,鼻梁高挺,极是英俊。
起身时,灰尘扬起,不得不眯起双眼,咳嗽两声,闻道:“谢郎中寻我何事?”
“小的不知。”
“哦。”
王主事没有再问,走出库房,掸掉官跑上的灰尘,正了正官帽,大步穿过回廊,行向值房。
待到房内,见有陌生面孔,不动声色扫过两眼,行礼道:“兵部武库司主事王守仁,见过郎中。”
说完,又转向杨瓒,道:“见过杨侍读。”
杨瓒微讶,王守仁不上朝,两人少有交集,仅在恩荣宴上见过一次,如何能一眼就认出自己?
怀揣疑问,杨瓒还礼。
谢丕道:“今日早朝,杨侍读已升任都察院佥都御使,吏部明日将下官文。”
王守仁再行礼,旋即看向谢丕,不知何事召他前来。
“不是本官,是杨佥宪有事。”
“敢问杨佥宪,所为何事?”
“本官奉旨南下江浙,需随员数人。知王主事大才槃槃,怀才抱器,且出身绍兴,熟知民情,故已上疏天子,请王主事随行。”
原本,他想找严嵩。
可惜,严给谏已被任命为副使,不日将随谢丕出使倭国。
在翰林院翻阅卷宗,寻找合适之人,王守仁三个字,落入眼帘。
王伯安的才干能力,非常人可必。又是出身江浙,绍兴府余姚县,和谢丕同行,简直是不二人选。
前有刘瑾,后有王守仁,左手金尺,右手宝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