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半明的夜色笼罩在城间,道旁高悬的灯笼前似浮着一层薄雾。车轮马蹄声隐隐穿行,听得不甚真切。
丰乐坊的楚王府后门,侍卫分立两旁,擒着两盏昏黄的油灯。待听到轻微的由远及近的响动,一直靠着门扉闭眼小憩的世子陡然睁开了眼,站直身。
乌篷马车稳稳地停在门口,车夫跳下车,将帐帘挽起。夜色将靛蓝衣袍侵染得愈加沉暗,世子凝眉打量他几眼,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多年未见,这一路辛苦赵大夫了。”
“世子客气,”赵寻雪俯了俯身,面上是平静的淡笑,“肯替在下瞒过今日的京兆、羽林进京,世子想必费了一番手段。”
世子敛眉摇头:“旁话不多说了,时辰紧迫,还请赵大夫速速去看我父王吧。”
赵寻雪微微一笑,顺着他让开的门廊走去。身后的车夫见状,便重又上了车,喝驾朝府内徐徐驶进。世子无意侧眸瞟了一眼,望见晃动的帘角下露出的一截素白衣袖。他心下一怔,上前拦道:“车内还有谁?”
“是在下的药童和侍女。”赵寻雪垂眸答道。
车夫侧开身掀过帘帐,世子扬头瞧去,窄小的车厢内恭谨地跪了三个身影,正欲细看,耳边却隐约听到府内遥遥传来的咳嗽声。“都先进来吧!”他烦躁地摆了摆手,朝赵寻雪看了一眼,“母妃执意回京照料父王,这几日气温骤降,她有些伤寒。怕再过了病气给父王,便歇在隔壁院子。此事不会叫她察觉。”
赵寻雪颔首:“如此,便好。”世子叹息一声,负手朝前带路。
车帘重新落下,马蹄声起,满厢昏暗。郭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贴在车板地面,无声落泪。
世子……她的亲人,她终于听到他的声音……
“喂,你干嘛……”药童见她半晌不起,不满地朝她低喝。
双宁连忙探手扶向她:“姐姐,姐姐……”
车外传来马车夫的声音:“各位请下车,公子已在前方等候了。”
药童朗声答道:“知道了。”垂头瞟了她一眼,率先起身而出。
郭临静静地拭干脸上的泪水,直起身望着双宁担忧的目光,默然点头。双宁低叹一声,取过一旁白布给她系上,再给自己也系上一个,盖住眼下的半张脸。二人一前一后下了车,跟在药童身后朝院中房屋走去。
四周静悄悄的,不见其余下人。药童抬手“吱呀”一声推开门,弯进内室。她抬了抬脚,望着眼前熟悉的摆设,心间的酸涩苦楚一并上涌,脚悬在门槛上,迟迟难以踏下。
内室间轻声响动,似是药箱已被打开。双宁站到她身前,握紧她的手:“姐姐?”
郭临抬起湿濡的眼,长吸一口气,迈进朝内室走去。
隔着一层轻纱帷幔,她能望见床榻上横卧了一个人,和床头正利落施针的身影。药童端着一盆水从中走出,望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她呆呆地盯着那里,却似乎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良久,内中传来低沉的嗓音:“阿临。”赵寻雪走出帷幔,摘下面上白布,微舒的长眉上一抹细密的汗珠。他扶着她的双肩:“你现在可以去看看,他会清醒片刻。”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床边,握上那只枯槁的大手。掌心的硬茧摩挲在指尖,她怔怔地垂下头。仿佛看到这只大手,还在牵着她走进辅国大将军府,成为她披荆斩棘的依靠。
“义父……”她低声哭喊,嗓音沙哑得不似人声,“阿临,来迟了……”
楚王半眯的眼睑颤了颤,浑浊的眸中凝出水光。他无意识地张开嘴,胸肺起伏呼吸,嘶声应着:“阿临……”
郭临捂着嘴,强忍哽咽。从来不曾想过,在她心底宛如神明一样永远不败的楚王,也会有衰老枯槁的一日。浓眉下深凹的眼窝,颓败削瘦的面颊,花白干枯的须发……眼见永远比耳听更要残酷。
这是她立誓要保护的亲人。她还没来得及为他们做什么,却让他们一次一次被她伤害……
后背有人靠来,温和地揽住她,她缓缓回过身,抓住他抚在肩头的手:“救好他。”
他眸光若涟,沉静地盯着她,良久:“好。”
*
天色渐明,世子靠在门廊下,抱拳凝视着廊旁沾了露水的花草。不过片刻,便有药香伴着脚步声而来,他瞬时站直身子,朝门口望去。
赵寻雪一面拆下袖口白绳,优雅地递给药童,一面朝他微微一笑:“王爷贵体可安。”
世子长舒一口气,连天未睡的疲惫几乎一同袭来,他扶着门柱,似笑似叹:“多谢……”
侍卫接过药方,喜不自胜,恭维道:“大夫果真是不出世的神医,连魏国的毒也能解,难怪如今陛下都在下令寻找大夫……”他猛然顿住,自知失言地捂住嘴。
世子不耐地瞟了侍卫一眼,沉声道:“大夫的情,本世子承了,介时自会将你安然送出京。只是眼下稍有不便……”
赵寻雪轻然一笑,并不在意,转身往回走去。几步之后,又停了下:“王爷,未必是中了毒呢……”
世子一怔,却见他已翩然走远。
回廊连着园中潭水,清幽静谧。郭临白裙齐脚,长长的头发挽成了发髻,就着几根银钗盘在脑后。如一个普通的女子立在廊畔,扬眉远望。
从这个角度,她可以望到潭水对岸重重的树影下,一位青衣美妇。身旁的一对少年佳人,身形般配,正挽着手和美妇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