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韩科长为难,那就当老夫没来过吧。”又说了几句话,葛守礼便离开了六科廊。
朝廷惯例,年七十以上的老臣,不论品级,都赐大内乘抬舆代步。葛守礼二品考满加一品衔已经多年,已经可以坐四人抬的轿舆了。葛守礼坐上轿子就开始生闷气。没过多久,忽然他感到缓了下来,睁眼一看,只见轿夫们正在磨轿杠准备拐弯出紫禁城,他赶紧蹬了一下轿板,闷声叫道:“不要拐弯,径直去内阁!”
文渊阁中,沈默坐在首辅值房中办公,听说葛守礼来了,他赶紧丢下手头事情,到内阁门口迎接。
葛守礼的倔犟脾气是出了名的。因为一条鞭法的事情,他上疏骂过张居正,高拱任首辅期间,竟没有到内阁一次。除了廷议之外,实在有事的话,高拱得亲自去都察院找他才行。
就是这么一位连高拱都得叫前辈的大牌。所以沈默虽是他的上司,还是得敬着他。好在沈默的姓格谦和,当上首辅也没有丝毫改变,原先每次相见都执晚生礼,现在还是一样。
葛守礼虽然表面上不说什么,内心中对沈默却有着十分的好感。如果不是这样,今天他就不会再来内阁。
看到葛守礼已经下轿,沈默赶紧快走两步,双手作揖说道:“您老有事,只管叫我过去就是,怎么还亲自来了呢?”
葛守礼摇摇头,即使实话也是戏谑道:“你现在已是首辅,老夫怎能倚老卖老,失了朝廷的规矩?”但因为刚在六科受了气,这话说的有些冲了。
沈默丝毫不以为意,请葛守礼进了会客厅,把正座让给了他,自己打偏坐在右首。喝了几口茶后,葛守礼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江南,咱们这算是朋友闲聊,我请问,这个首辅已经当了半年,感觉滋味如何?”
“呵呵……”沈默轻啜口茶,顿了顿才苦笑道:“八个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好,这正是宰相该有的心情。”葛守礼点点头,道:“老朽待罪官场,已经四十多个年头儿了。亲眼见到了翟銮、夏言、严嵩、徐阶、李春芳、高拱六位首辅的上台与下台。虽然一辈子没当过大学士,但也总结出了点当首辅的门道。”说着看看沈默道:“不知首辅大人,有没有时间听老头子絮叨?”
“洗耳恭听。”沈默微笑着颔首道。
“那好,我就长话短说。”葛守礼道:“老朽发现,要想把这个首辅当安稳了,关键是三点。第一点,现在皇上太小,不必说。第二点,就是一定要笼络住人心。忠歼都是后人评说,对于我们百官来说,他们都是我们的长官,甭管严嵩还是高拱,都是一样一样的。”
“……”沈默点点头,对这点他深有感触。
“像严分宜,一上台就请示嘉靖皇帝,给两京官员提高折色,官越小获得本色俸越多,让两京官员对他感恩戴德。像徐华亭,甫一上任,就大平冤狱,因进忠言而被嘉靖皇帝治罪的官员,死者昭雪封谥,生者加官进爵。仅此一点,士林清议就完全倒向他这边。就连高拱,他虽然貌似粗豪,但对绝大多数官员,他还是优恤有加,从不吝惜名器。譬如说,对我这样当部堂多年再也无法晋升的老臣,他向先帝请旨额外颁赐,赐了老夫个荣禄大夫、太子太师,由二品变成了一品,俸禄拿到了顶级,一年多了几百石粮食上千两银子。而且除了我本人,还有常例恩荫子孙,让一个儿子免了考试,就直接进入官场,这又是好大的人情。”
“想不到,我会跟你说这些吧?”说到这儿,他看看沈默道。
“……”摇摇头,沈默微笑道:“一直以为您老是口不言利的道学先生。”
“老朽当然不会把这些话挂在嘴上,”葛守礼淡淡道:“就像那些官员,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总不是一回事儿。”他这才道明了真意:“老朽也是六十之后,才对此有一番深切的认识。我把人们口头上公认的理想称为‘阳’,而把人们不能告人的私欲称为‘阴’。而调和阴阳,就是宰相的任务,具体说来,就是使‘不肖者犹知忌惮,而贤者有所依归’。这个看起来标准很低,但能做到这一点的,无不是千古流芳的贤相,如果把目标定得更高,那就不是实事求是了。”
沈默不动声色的点点头,老头的话他听懂了……分明是在教育自己,你这个当首辅的,不应该一上任就亮明态度,急吼吼的推行新政,这样会使你失去超然的地位,注定为一些官员所反对,这样还怎么调和阴阳?更何况,你以为那些支持推行新政的人,真的像他们嘴上所说,是为国为民呢?其实心里头都是为自己打算。地方官想着征税方便,不要坏了仕途;京官们则为了巴结你这个首相大人,纯粹为了支持而支持。
要不怎么说,思想只能在同一层级的人对流呢?要是葛大爷能有耐心跟韩楫这么循循善诱,也不至于话不投机到对方出言挤兑。
然而沈默听了这番话,心里头却有些不是滋味。一方面,他承认对方说得话句句都是忠言;但另一方面,对方有意无意摆老资格的语气,说明自己在他们这些老臣眼里,还是太嫩了。可想而知,就算法令通过后,人家该掣肘还是要掣肘。
好在自己早有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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