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杨豫树难以置信道:“你,你竟然派人盯元辅的梢?”
“有何不可?他徐阁老一出门,京城的大小神仙就都知道了,”海瑞淡淡道:“我们要是什么都最后知道,只能一直被人牵着鼻子走。”
“你厉害!”杨豫树伸大拇哥,笑道:“不过这次盯得对!”徐阶突然结束蛰伏,急忙忙的进宫,自然是要应对这道突然的上谕……虽然结果如何还未知,但以推测看,凭首辅大人的面子和能耐,说服皇帝的可能姓很大。
“要是上谕突变,我们却已经着急开审,那就被动了!”杨豫树颇为庆幸道:“幸亏知道的早啊……”说着说着,却见海瑞坐在那面如寒霜,他的声音渐小道:“你想说什么?”
“徐阁老这样做的目的何在……”海瑞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当然是不让案子审下去了。”杨豫树道:“万一再牵出一两位阁老,内阁的颜面何存?”
“内阁若想要面子,就不会让我来问这个案子!”海瑞冷笑一声道:“我看那两个太监身上,便有我们苦苦寻找的真相!神仙们没料到,皇上能让外廷审他俩,这才慌了神!”顿一顿,深深叹息一声道:“只是想不到,徐阁老竟也牵扯进里面,太让人失望了。”
“连首辅你也敢编排!”杨豫树赶紧道:“说不定,元翁只是从大局考虑,单纯想息事宁人呢。”
“但愿如此吧……”海瑞毫无诚意的应一句,便微闭上双目。杨豫树知道,这是他进入思考状态的表现,不禁暗暗祈祷:‘佛祖保佑啊,千万别让他犯傻……’
没有让他久等,海瑞睁开眼,沉声道:“必须要审!否则这个案子,将成为死案,永无结案的一天!”
“怎么会呢?”杨豫树不信道。
“因为元辅插手了,徐阁老既然做了初一,就不会漏了十五!”海瑞冷冷道:“必然不会再给我们机会,把真相揭开了!”说着右手握拳,重重一锤左掌道:“我们这两个小钦差,只能利用这点时间差了!没什么好说的,审不出来就永远失败!”
“偏激了,刚峰兄!”杨豫树眉头紧皱道:“我知道你个刚直之人,上忧社稷下忧黎庶!可我大明朝也不只你一个忧国忧民!说句不中听的,比你头脑清醒、高瞻远瞩的多了去了,他们未尝不想消除内斗内耗,上下一心,振兴大明!但你翻遍二十一史,就会发现,那简直就是二十一部内斗史!这已经刻在国人的骨子里了,改不了的!你这次把一些人打下去,很快就有另一些人跳出来跟你斗,你永远不会缺少对手,直到你被打下擂台去。”
这番话,显然是针对那天,海瑞在长安街上的慷慨陈词而发;显然杨豫树早就想说,只是一直忍着没说罢了。
“只要我们把目前的案卷呈上朝廷,必然可以引发都察院的大换血,那些卑劣无耻之徒,将被热血忠义的新言官取代!万世之功,一步之遥,这件事成了,你我就有功于社稷,善莫大焉!”他一脸请求的望着海瑞道:“退一步海阔天空,进一步头破血流!刚峰兄,不要再贪功了,把内阁扯进来,将前功尽弃!贪心不足蛇吞象的结局,难道你不明白?”说完竟起身朝海瑞深深一躬道:“刚峰兄,你就听我一回吧!”
海瑞站起来,走到一边,避开杨豫树的行礼,口中却慢而有力道:“下官只是个举人出身,又出生于海岛蛮夷之地,本应老死在南平教谕的任上,却阴差阳错,先成了知县,又成了知府,再当上京官,从郎中而少卿!官儿越做越大,竟比那些两榜进士,还早穿上了红袍!我常常问自己,朝廷到底何以对我如此抬举!”说到这里他提高了声调道:“无非因为我海瑞眼里不揉沙子,口中敢说真话!”
杨豫树愣在那里,他却忘了这个男人,从始至终就是不一样的。
“我从嘉靖二十八年误入官场,至今已经十八年之久。十八年里,我见识了从南到北、从地方到京师的处处官场。我看到的、知道的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那就是‘一丘之貉’!无论是福建南平那种穷乡僻壤,还是富甲一方的苏松淮安,还是号称首善之都的燕京城,每一处的官员都在明火执仗的拉帮结派、排除异己!那些‘为国牧民’的大小官员,每天挖空心思,所想的只是如何保住自己位子,以及如何去抢别人的位子。所以我大明两京十三省的每一处官场,都弥漫着算计和防备的气息——人人各怀鬼胎、精于算计,却只算自己的小账,不算国家的大账!”
“让这样一群自私自利之徒治国,也难怪大明内忧外患,积弊重重!推而广之,这天下之病也在于此——我亲眼所见,南方之富庶不输两宋,却眼见北方赤地千里、饥民流离而毫不分润,甚至出现所缴赋税不如北方山东、直隶等省得咄咄怪事!再往大里说,无论是当初肆虐东南的倭寇,还是现在年年犯边的鞑虏,其人数比起我亿万国民,不过九牛一毛。然而就是这九牛一毛,却能任意肆虐我大好河山,杀戮蹂躏我百姓同胞,原因无他,唯此‘自私自利’耳!”
“朝廷用我,就是用一个真字,我若不一真到底,不如回家奉养老母!”海瑞说着目光如炬的望向杨豫树道:“方才大人说‘万世之功、一步之遥’下官不敢苟同!只要这天下之大病仍在,就永远没有什么‘万世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