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萝双手紧紧捏着一个小小的青色玉瓶,脸色苍白。
身前是一排藏色屋阁,光天化日之下却冒着阴阴的鬼气。一排排宫女按次序被引入,沐浴熏香,为接下来的殉葬入陵做准备。
可是还没有人告诉她们将会以怎样的方式赴死。
一尺白绫?一杯鸩酒?还是。。。最省事的。。。。
云萝忍不住颤抖。
她期待是白绫,这样,至少有个全尸。听说,尸首不全的人到了地府也还是身体残破的。她不想让爹爹与自己重遇之时仍是惨败不堪的样子。
白绫。白琳。她突然失笑。是命运的预料吗,父母给了自己这样一个名字?
白琳。她藏在素心,藏在云萝这两个名字之下的,最深的烙印和秘密。
她仿佛披着三层皮。
第一层,是那个俯首帖耳,恭顺谦卑的浣衣局小宫女,素心。
第二层,是那个晚上总会梦见父母分离,对着月亮思念家人的平凡孤女,云萝。
第三层,是梦里那个拉着父亲的手,死死不肯送开的哭泣的yòu_nǚ,白琳。
而兵荒马乱的时刻,父亲放开自己的手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是——
“记住,你是云萝。”
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起,她告诉自己:“记住,以后,你只是素心。”
素心。她喜欢这名字。守素安常,不忘初心。这是自己一直期盼的,也是一直持守的。
有时候想,也许这样悄无声息地,安安分分地生活,就能远离生命中那些纷争和恐怖了吧。仿佛命运翻云覆雨的手如火把般四处探扫,而安静抱膝呆在角落不动的人,便不会引起他的注意,因此而躲过一劫。
然而终是自己太天真。
“下一列!”门口的太监面无表情地叫道。
云萝一凛。自己已经是排头了。
身后传来其他宫女们嘤嘤的哭声,却没有锦心的。
不知为何,明明是生辰八字完全相合的两人,锦心却忽地被调到另一队伍里去了。
此刻,云萝极希望锦心能在自己身边。哪怕前方阴森未知,但有个人拉着自己的手多少能传来一丝的安慰和勇气。
因为黑暗太过浩大,所以一点点光明都让人无比渴求。
然而自己手中只有这玉瓶。
云萝捏紧了玉瓶,手心已早出满了汗水,她只好再捏紧些,不让这珍贵的小瓶落地。
抬起脚,似是灌了千斤水银。云萝觉得自己仿佛是铁做的。
“手里是什么?”那太监突然疑声问道。
说着便一把拿起云萝的手,粗暴掰开,见是一普通青玉小瓶。接过来仔细端详,在阳光下,瓶身透着暗红色的光泽,略有些沉度,应是放了香膏一类的东西。
“模样倒是有几分精巧,看来,还是攒了不少私房钱啊。”那太监一笑。
另一名太监也不由得凑了过来,见那玉瓶倒也精致,忍不住想把那软木塞拔开。
“哎,”那先拿起的太监把手一扯,道:“我先看见的。”
云萝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地大声说道:“两位公公行行好,这,这是我父母,留给我陪嫁用的!”
两个太监一愣,许是被一直沉默的云萝这突然爆发的气势震着,拔木塞的手停了下来。
云萝不禁泪涌上来,此前路上只是闷闷地压抑着,此刻才感到了一股无比凄凉酸楚,钻心疼痛。喏喏道:“我想此生。。。再无用得着的机会了。。。。所以想。。。”
太监们闻言沉默,渐渐脸上不由多了几分恻然。同是不能与一般男女一样自由婚嫁之人,这个小宫女的心痛和期盼他们也能体会几分。
“这玉瓶不过是寻常货色,也值不了多少钱。我记得这姑娘是跟简大哥是同乡,不如,就卖简大哥一个人情吧。”那小一些的太监说道。
那拿着玉瓶的太监看了看云萝如雨打樱花的脸,叹了口气,伸手把玉瓶递给云萝道:“罢了。同是天涯沦落人。你拿去,好生安葬自个儿吧。”
云萝看他将玉瓶递给自己,感觉鲜血在身内瞬间一聚,五脏六腑又活了过来,然而那“安葬”二字,又叫她疼痛地清醒了过来,跌回现实的深渊。
云萝紧紧咬着嘴,想道声谢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点了点头,紧紧攥着玉瓶,一步似千斤地从两个太监身边踱过。
身后的脚步和哭泣声不情愿地随上来。
轻轻地,又沉沉地,跨过了那道朱红色的门槛。
一道门,便是两个世界。
进了门,一个老宫女引领着她们往里走。这屋阁极其狭长,用屏风隔成一个个小间。云萝因是领头,被引领到了最边上的一间。
到了屏风处,一具白色麻衣,一条红绸搭挂在其上。往里看,只见里边只放着一个木桶,正冒着热气。
“洗好后,把衣服换上。一炷香的时间后,有人来领。”老宫女说完便扭头走了。夏日炎炎,外边的宫女还有一大堆,只想快点完了这恼人的差事。
云萝呆呆凝视着那腾腾的热气,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味极美极补的药,即将被细细熬制,直到炼干。
滋补那一具从未见过的干渴的身体和他贪婪的灵魂。
层层罗裳褪尽,她俯视自己的身体。
纤细得有些嶙峋的身骨,细滑胜过丝绸的肌肤。
记得小时候,白府里的嬷嬷总是说,大小姐太瘦了,不像个富贵人家的女儿。
娘却说,圆润与纤瘦皆是上天塑成,能亲身劳作便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