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绂是张廷玉的门生,一直坐听不敢插言,此时觉得不宜沉默下去,一欠身道:“杨兄,《吕氏春秋·察今》中头一句就说:‘上胡不法先王之法?非不贤也,为其不可得而法!’1秦相吕不韦及其门客编《吕氏春秋》。这句话大意是:“当今国君(上)为何(胡)不效法先王之法呢?不是它不好(贤)是因为不可能(得)盲目效法”。如今情势与熙朝大不相同,墨守成规,政治难新。不过,老师,我也觉得急了些。这么多政务,又是摊丁入亩,又是耗羡归公;民、官一齐得罪,朝中又颇有不同意见,一个失闪,容易乱局啊!像文镜那样,几乎将省城各衙主官撤完了。凭他一人,就是三头六臂,办得下么?”刘墨林是“变法派”一直想寻机与杨名时辩诘,想到“掣肘”二字,倏然间才明白雍正写《朋党论》的真意,又联想到自己的新使命,恍然若有所悟,但李绂又提说到年羹尧。他翕了一下嘴唇,把话又吞了肚里。
一声沉雷拖着长长的尾音,像一盘空磨在远处颤抖着传进上书房。众人都是一愣,接着又是一声,音也不甚高,只是尾音更长,好像天也累极了,发出一声撼动人心的闷声叹息。
“天要下雨了!”张廷玉兴奋得一跃而起,几步跨出上书房看时,却仍是骄阳当头。因上书房座西朝东,张廷玉疾趋几步到甬道上以手遮阳西望,但见黑沉沉乌鸦鸦墨染似的黑云峥嵘而起,缓慢的但又毫不迟疑地向已偏西的太阳压去,仿佛要闭合封锁整个湛清无云的天空。隐隐的雷电,金线火蛇一样闪击着云幕,却并不出头。稍顷,远处林梢一阵唰唰响动,凉风卷着浮尘隔着重重宫院袭进来。张廷玉浑身顿觉清爽,刚说了句“方灵皋智能之士,了不起”!便听一声石破天惊的雷声,撼得宫阙大地都颤了一下。先是几滴铜钱大的雨滴噼里啪啦撒落一阵,又停少顷,便听由西向东松涛一样的雨声渐渐近来,整个紫禁城的巍峨宫阙,龙楼凤阁刹那间便淹没在麻帘一样的雨幕中。原来晴好如洗的东半天也都被怒海翻腾的云涛压得黑沉沉的,惊雷一声接一声,忽儿把庭院照得雪白,忽儿又隐在云层中不停地滚动,把深邃的百年禁城笼罩拥抱起来,黯黑得像深秋的黄昏。张廷玉痴了一样站在雨地里,任雨水浇透了他的全身,闭目仰天,似乎在尽情享受上苍突然降临的甘澍,又像在默默祈祷着什么。李绂见他站得久了,忙冒雨出来说道:“师相之心,上天已鉴。不过雨地站久了要着凉,请师相回屋……多少大事等着要议呢!”
张廷玉喟然深舒一口气,由李绂搀扶着进上书房,一边更衣,一边说道:“此雨治人无数,是皇上洪福所致!我要立即面君!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回来……”说着,披了油衣拔脚便走,到门口,看了看惊雷疾走的天穹,招手叫过誊本处一个官员,命道:“你立刻去一趟户部,尚书以下官员都要出动,查看粮库。还有兵部,把武库也要检视一下,有漏雨的要立刻补。不许霉一粒粮,锈一件兵器。叫人知会顺天府,永定河堤是要紧的,还有京师民间土屋茅舍也要查看,防着倒房砸了人!”说完,也不等那司员回话,便径出月华门,直奔养心殿。
雍正站在养心殿口正默默出神。他天性喜凉畏热,穿着一身酱色轻纱袍,外头只套了件石青葛纱褂,也没有戴冠,一双青缎凉黑皂靴已被哨风裹到檐下的雨雾打湿,却是一动不动,凝望着天空。方苞就站在雍正身后,也是拈须若有所思,一眼瞧见张廷玉冒雨而来,便道:“衡臣来了。”
“唔?唔。”雍正点点头,返身回殿,命人在殿口摆了绣龙瓷墩,一撩袍角坐了,说道:“衡臣不要行礼了。见过人了?”“还没有谈完呢!”张廷玉到底还是打千儿行了常见礼,起身赔笑道:“天下这样的好雨,晓得主上心里欢喜,奴才过来给史贻直讨情。”雍正怔了一下,说道:“史贻直还是有罪的。他妄言年羹尧为奸佞,不杀年羹尧天不下雨。这雨下来了,他就有妄言之罪。善拿善放,不足以安功臣之心。”
张廷玉满以为过来一说即准,肯定立刻放掉史贻直的,不想雍正却这样说,不禁一愣。一时倒不知该怎样答对,瞥了方苞一眼,半晌才道:“万岁圣明。但天道无常,史贻直只是揣度有误。其大旨直说帝侧有小人,恐也是实情。今万岁惩罚史贻直午门长跪,像那样的太阳,史贻直能支撑多久?焉知上天竟为拯忠直之士而突降甘霖?”方苞在旁微微一笑,说道:“衡臣,这些万岁都知道。但别人的心思也要顾及。这次史贻直奏劾年羹尧。孙嘉淦又力保史贻直,是谁都瞒不过的。我方才跟万岁说,这雨可名为‘詹事雨’,但据此时朝廷情势,不过救了史贻直一命而已,其余的都还说不上。看看吧,忙什么?雨,一时住不了呢?”张廷玉听着这些捉摸不定的话,虽没有明说,已看出雍正心中更深的隐忧,倒一时语塞。君臣三人都没言声,注目着外边倾泻如注的大雨。
“廷玉,杨名时他们都说了些什么?”雍正抚着膝,看着闪动发亮的外院问道,“李绂是臣的门生,虽说没多的话,我看似乎也赞同杨名时的话。似乎都觉得朝廷急于事功,步子不稳。”说罢,便将杨名时的话细细说了。雍正听得很专注,却始终没有说话,直到张廷玉陈说完毕,起身踱了几步,转脸对方苞说道:“灵皋先生,蔡和杨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