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所有下水道一样,他们正经过的这段路阴暗潮湿,脚边沟渠污水潺潺,脑袋上不时有液滴掉进领子里。苏·塞洛普难受地提着袍服、提防可能冒出来的耗子,对这类场合感到很不习惯。
出生于人人艳羡的领主家庭,十六岁前没说过一句脏话,他熟悉的世界跟腐臭污物毫无瓜葛。带路的又一次停下脚步,侧耳倾听着什么,趁这短暂休憩,苏·塞洛普神思飞跃,在往夕图景中流连片刻。
塞洛普的时间与钟表无关。生活对他而言、一如广袤草场上追逐植被的角马,每年在旱季和雨季间徘徊迁徙。冬天第二个月,棺材似的车辆将他送到母亲家里,那眼神冰冷的女人只与经卷作伴,铅灰房檐下长满涟漪似的枯萎藤条。时光在四个月的旱季中停止旋转,餐桌、卧室、走廊乃至厨房,到处都有“沉默者”的长明灯,却点不亮窗外迷雾的一片衣角。母亲给予他的全部、仿佛就是不同程度的灰——灰的墙,灰的画框,灰的书页。记忆中,对方只冲他讲过一个词:
“安静!”杰罗姆指指塞洛普——他正不自觉地撞击上下牙床。被这句话惊醒,苏·塞洛普狠命摆摆头,捏紧了手中的法杖。
杰罗姆左看右看,眉头紧皱起来。走错方向绝不可能,背后不远处是湖畔的出水口,笔直巷道都能瞧见微弱光亮。可现在的方向也不正常:两组人先后深入,找不到人踪就罢了,连老鼠、蝙蝠和小型昆虫都彻底绝迹,实在有些讲不过去。照常理,河川下游是沉积物最多的部分,湖区下水道末端怎可能如此“干净”?
“情况很不对劲!”他转过脸来低声发言,“如果到下个井盖都没发现痕迹,我继续留守,你马上回军营寻求增援!”
模糊应一声,苏·塞洛普忽然听不懂自己发出的声响,只木然追随领队走走停停。脚步越深入,回忆的触须便越有力,这条湿暗的走道在梦境中浮现过吗?还是牵扯到其他什么意象?心中不住求索,他差不多完全走了神。就在这时,耳畔响起一线鸟鸣……眼前豁然开朗,郁郁葱葱的刺柏林用横伸的侧枝构成一条拱廊,父亲把食指贴在唇边,左眼半闭,弓箭悄声对准林地间觅食的松鸡。
杰罗姆面色阴郁,捧起胡乱扑腾的金丝雀——鸟儿折了一条腿,再没法站在枝头啁啾,很难确定是不是内勤人员饲养的那只。想提醒同伴注意危险,却发觉对方眼神恍惚,脸上挂着个跃跃欲试的表情。
苏·塞洛普正回溯自己的雨季。
万物复苏之时,告别山腰上浓雾弥漫的隐修地,马车载着他投入真正的生活。向阳城堡好像从未迎来过日落,父亲为五岁爱子拆除所有城墙,从此市集人流如织,红脸庞从暮春笑到初冬,生啤酒和伐木歌溪水般永不干涸……脚踏砾石地,金黄发辫的少女手挽手跳着波尔卡,闪电似的步点还在耳边回响。
“你怎么回事!”杰罗姆对他的分神毫不体谅,严厉地捣了他一拳,“活得不耐烦吗?你以为这是哪?!”
胸口一痛,色彩缤纷的幻境支离破碎,只剩水粉画一样模糊的框架。苦涩念头在脑海闪烁,目前处境令他十分迷茫,为什么前进、或者为什么后退?上方的铁栏杆透着微弱光线,对方脸色形同死物,偶尔能听见远处冷风的**……没错,我的生活是一派胡言。
苏·塞洛普顺从地低下头,“对不起,再也不会了。”没错,他对自己说,那些让我骄傲、忧伤、奋进和眼睛发亮的东西全都是一派胡言。现实面前,再没什么可争辩的。
强打精神,紧跟在杰罗姆身侧,塞洛普把目光投向对方——这人像石头般冷酷无情,可石头所做的选择永远正确。血肉迟早化作飞灰,磐岩却将挺立到最后一人停止呼吸。既然失去了信仰,顺从一股强力也没什么不好,让我再多苟活一阵,兴许还能亲历末日的降临。
想着想着,甬道深处袭来一团汹涌暗流,仿若巨大活物移动时的无匹气势。自己的眼光只能在墙一般的黑暗前止步,领队却发出明确指示,只听杰罗姆·森特大声下令,“把眼闭上!就他妈现在!”
还来不及控制眼睑开合,苏·塞洛普便瞧见十尺外蜿蜒爬行的巨物——体表坑坑洼洼布满肉瘤,硕大蠕虫比攻城锤还粗,长度无法计量,尖端长有刚毛的嘴吻张开时恰好吞没整条隧道。
心中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句自嘲:我真该多骂几句他妈的!
从容合上双目,塞洛普只想死得体面些。接下来,鼻端充满腥臭气息,耳鼓听闻号角似的嘶响,头颈皮肤仿佛溅上湿热水点……“叮叮叮!”三次金属交击声传来,预料中的剧痛、焦灼和死亡一个也没实现,不解地向前观望,一人一怪激斗正酣,把他看得倒吸一口凉气。
杰罗姆·森特手持一肘长的短剑,竟然跟蠕虫战到难解难分,利刃般的刚毛切菜般纷纷断裂,片刻工夫,领队尖削的背影便朝前推进了六、七步,看来竟然胜券在握?!苏·塞洛普对“现实”的定义濒临崩溃,再怎么想、个人也不可能敌得过如此猛兽……除非,除非母亲才是正确的那一个?翻开记忆中冷冰的经卷,那无名无姓的半神挥舞一柄利刃,向整个炼狱的妖魔挑战。虽然版画薄而脆,没能揭示战斗的结果,掌握信仰的男人却那么不可一世,拒绝接受任何既定命运的摆布……苏·塞洛普差不多明白了。
末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