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嗣之意是?”刘璋问。
“刘备手下,法正、彭羕都与主公不睦;兼之庞统身死,我恐怕贸然开城,将使您陷入险境。”张裔建议,“不如派人先去探探刘备口风,他肯保证主公安全则罢;若不肯,宁可鱼死网破,也要坚守城门不开!”
一番话说得刘璋眼睛又湿了。
“谁去呢?”刘璋问。
“我吧。”张裔说。
张裔望望四周沉默的官员们,昂然而出。再不要被当成“玉人”来欣赏、来嘲笑,死又如何?国家危难之时,死亡也是个好归宿!他想像着鲜血染上他面孔,像在白玉上点缀了红珊瑚。要死,就堂堂正正、干干净净地死去!张裔一脚踏入刘备营里,他见到了正在看信的诸葛亮。
“听闻雒城已破,这真是上天所赐!军师受三顾而出,将要光大王霸之业,雒城之战,正是个好兆头。用兵治政都一样,要懂得张弛之道,选拔人才、明辨是非,从而和睦百姓、教化生民。军师之所为,是在混乱的世道里演奏出了一个明亮、高亢的正音,假若比之音乐,那便是达到了管弦的极致!我虽然不是知音钟子期,也不能不击节叫好!”
这封信,是马良自荆州派人送来的。/
“哪里当得季常如此盛赞!”诸葛亮笑了笑,抬起头。
“君嗣吗?”他问。
“啊……啊,是。”
诸葛亮随意、亲近的态度,出乎张裔预料。他为什么像个老朋友一样,直接以“字”来称呼自己呢?
“主公与孝直、永年查营去了,很快就会回来。君嗣坐吧。”
诸葛亮站起身,指指上席。张裔犹豫一下,蹭着坐了;诸葛亮斟一盏热茶,递到张裔手里,笑着说:“君嗣此来,必成大事。”
“我是来……”张裔刚一开口,就见诸葛亮摇摇羽扇,示意他不必急着说。“等主公归来再商议。”诸葛亮是这个意思,一面又道,“我很早就听说了张君嗣之名,日前你与益德交锋,失利遁逃,我派人打听你,却没有一个能叫我安心的消息。此时见君嗣好端端坐在这里,才算放心。”
这个人眉目之间,非常温存。温存到不像一个军师,不像第一流的谋臣,反倒是个在为朋友担心、焦急、愉悦、快乐的书生。张裔望着诸葛亮,他雪白的羽扇,他握住羽扇的手,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心里想:正是他了,难道就是这样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令主公在宝座上哭泣?
这时,刘备走入营里,身后跟着法正、彭羕。
“张先生。”刘备使用了一个尊称。
“裔想求得玄德公的承诺。”张裔直接说,“一个不杀的承诺。”
刘备看看张裔,坐到几后,叹息一声,慢慢说:
“张先生,这仗打得太久了。”
“张先生,孤不忍再看同姓操戈。”
“张先生,季玉是孤同宗,是孤兄弟,该有的礼节,孤一点不会少他。”
“孤要给西蜀一个好面目,张先生……唉。”
张裔将每个字都听入耳里、记在心里,他想:这个人是可以相信的,就像诸葛亮也值得信任一样。他接过诸葛亮递上的清酒,又见他正将另一樽酒递到刘备手里。“张先生,请。”刘备举了杯。诸葛亮侧立一旁,微笑地望着他。张裔没有动,想了想,将杯放在身边,问:“玄德公果真不会伤害西川之民?”
“自然。”刘备将酒饮尽。
诸葛亮重斟一杯酒,自个儿喝干了,笑着将空空的盅底给张裔看。
“那么……好吧。”张裔说,酒入唇舌,热辣辣的。
红晕很快渲染到张裔面孔上,令他两腮如点胭脂。绯红的唇上,残留了星星点点的酒沫。张裔原本就不擅饮酒,又碰上这么个叫人轻松、愉悦的时候,言谈举止之间,不禁醉意流露。他扬一扬衣袖,起来朝刘备一礼,笑道:“有一篇《诗》,正好应景。”
“什么?”刘备笑着问。
张裔弯腰,右手持竹筷、左手把玉盏,戏笑着轻敲碗缘,唱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
正歌吟间,突然彭羕啐了一口:“轻薄子!”
张裔歌声顿停,就像被人生生割裂!
“轻薄?”法正应声大笑,“说轻薄还抬举了他!谁不知张君嗣是哪路货色?哈哈,早生几百年,君嗣当与董贤一争高下!”
董贤,是汉哀帝宠信的男色。
顿时,诸葛亮脸色大变。法正此时公然蔑视刘璋使臣,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再看看刘备,他仍旧一副没所谓的样子。法正得意洋洋地瞥瞥张裔,心里满是报复的快乐。三年前他曾向成都令董和借车,当时张裔正在董家做客,听说是法正来借,便玩笑着说:“法孝直哪里懂得欣赏轩车?把好车借给他,就像将山珍海味拿去喂狗一般,暴殄天物哇。”这话被人传入法正耳里,法正就此怀恨在心,常常想将张裔置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