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马谡狠狠道。
……“魏军围山了!”
“没事。”
“张郃纵火烧了五里!”
“没事!”
“我军伤亡两百……”
“说了没事!”
直到小军报来一个消息,它令马谡阴沉沉的面孔更加黑重。
小军说:“断、断水了!”
张郃只派了五千人射箭、五千人烧山,却用了整整四万人,昼夜不停地切断七处汲水道!再无水流引上高山,再没有生命能在光秃秃的山石里存活。蜀军有九千人,九千人若从叶子里嚼水,将整座山上叶子都扯光,也还不够!马谡面孔一阵青、一阵白,看看口唇干燥的裨将,忍耐着说:“我想想……再想想。”
《孙子》里还有句话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马谡大叫:“置之死地……而、而后生!”
土沫飞入喉,令他呛咳不已。
“冲!冲下去……守在山上就是个死!杀!”马谡高吼,抽剑第一个往下冲。军卒面面相觑,勉强跟上他们古怪的将军。早敌人五日到街亭,原是一条活泼泼的生路,为什么将军硬生生将自己逼入死地?!干渴、困惑、怀疑,令蜀军人心惶惶,再想到山下有密密麻麻好几圈弓弩正对着自己,原先的狮虎之师,此时一个个四肢僵硬。“丞相断不会这样做……”人们窃窃说。几次三番被飞矢射回后,议论变成了明目张胆的质问。马谡像个气臌臌的皮囊,针一戳就泄了。
“当道扎营,稳守城池。”谁在说?
姜维吗?还是……丞相呢?
丞相——!
马谡把手掌举向天,天空一片深蓝,点缀着零星星辰。
后来星辰渐渐多起来,好似翻滚在海里的水光,繁密璀璨,使人眼花缭乱。马谡目瞪口呆地望着越来越多的星光,简直疑心自己站着便堕入了梦里。他听到四面“嗖嗖”地响,仿佛星辰相互撞击,发出摧人肝胆的金声!星星再不挂在天幕上了,一道道红彤彤的光亮飞越,飞出迅猛的曲线,扎在山上、脚边!啊,坠落,是坠落了星辰哪!燥热蔓延于周身,马谡痴痴地探手去摸,手一碰,就灼到皮肉伤疼!很美丽啊,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夜晚,这个三十九岁的男子,唇上挂着迷离笑意,在山间跑来跑去,看到星星落在这里、落在那里,而八方鼓声频密,砍杀震天!
好哇……好哇!马谡拍手大笑。
他显是疯了。
杀声、鼓声愈演愈烈,蜀军四散。
并没有漫天星斗飞坠,那生生坠落的,乃是无数火箭!
火焰在夜里飞、落在山上,烧着草根,高山化为焦土。
火焰飞到人身躯里,点着了、熊熊燃烧。
没有水,只有火,溃败在所难免。张郃望着红光笼罩的高前山,轻叹一声。“将军,大胜了!”副将说。张郃点点头,低声道:“唉,我原想与诸葛亮一战,街亭之胜,实属侥幸。”他很失望似的,下令“降者免死”,九千蜀军一夜降者过半,有三千人战死在山上,尸骨埋葬于异乡;勉强逃生的两千人,在将军李盛、张休的率领下,护着疯疯癫癫的马谡往渭水逃去。
街亭就此丢失。
这是发生在建兴六年五月的事。
王平见大势难图,带着一千军徐徐撤回。
消息只隔了十日便传至中军。魏延、吴懿、高翔、姜维、关兴、张苞……仍像日前一样按序而坐。人们瞥了诸葛亮一眼,赶紧将目光别开,就连一贯桀骜的魏延,尽管心生怨愤,却也一声不响。报信的杨仪更是话一说完,就缩着身体、垂手侧立,想要躲起来……派马谡为先锋,众人无不反对,是诸葛亮一意孤行。一意孤行,行对了,也只是令“丞相英明”这轻飘飘的称赞被多说一遍;万一行错,便会有看不见的裂痕丝丝绽开,从内里破坏了那个人精钢般的骄傲与权威。姜维悄悄用眼角的光多看了看诸葛亮,只见他面孔冷淡,有如金铸;眉梢、唇边,死寂的一动不动。
捏着羽扇的手指,坚硬如石。
几缕须发在面孔、下巴边飘拂着。
似有一只手猛然攒住姜维的心,他竟发现诸葛亮发染霜白。
白……?姜维一惊,定睛再看,暗暗巴望那只是光线所致。
魏延很想咳嗽,勉强忍着嗓子痒,想:唉,比之这死气沉沉,倒宁可多说几句“丞相英明”!虽然杨仪——他狠狠瞪了杨仪一眼,虽然那小人溜须拍马起来,能恶心死人!咳、咳!
“威公(杨仪之字)。”诸葛亮慢慢说。
声音里带着些沙哑。
“是!” 杨仪赶忙回话。
“幼常呢?”
“马将军败了。”杨仪加了句,“他全不顾丞相叮嘱……”此说是想给诸葛亮挽回些颜面。
“亮是问……幼常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