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凑近一看,发觉最上面的一张胡乱涂着的是一剂方子,是前几日刚背过的千金方,不由提醒闻三有一样药材的分量写得错了。
他才刚出声,闻三的呼吸便是一顿,眼角未动,便有锋利的杀意夹着隐约的腥烈血气扑面而来,像是要抵上人的喉头。然而闻三的下一个动作摸了空,怔了怔像是反应过来,这才转过正眼来看他,眸中的刀兵之气迅速褪去,复又有些歉意。
他松喘了一口气,示意无碍。
闻三谢过他,提笔改了方剂药材写错的分量,便又垂下了眼看着炉火不言语了。对于这个半路入门的弟子,大家其实都好奇得很,从种种行迹之中,很容易看出来闻三分明是经过征伐百战之人,他之前重伤的隐情为何,又为何会在这天地深雪时分千里迢迢地深入秦岭山中,来此青岩谷中,卸甲归隐。
然而闷葫芦当然是锯不开嘴的,两人修习医术,时常须得搭伴,偶尔也听得一两句来。闻三终究还是落下了些旧患,次年冬春之交,便在病榻上缠绵了数月,他去探望的时候便听其苦笑说入了杏林医道也好,日后给其他人省了事,自己也能对付过去。
“岂不闻医者不自医?”他毕竟年轻锐气,也看不得别人作丧气不振之语,当下便这般说了,又勒令闻三好生调养身体为上。
闻三微微笑道:“这条性命不过也是捡回来的,然而有人舍了自己的来换我,还是活得长久一些才不辜负她的美意。”其时山中春至,冰破雪销,融下的水化作挂壁泉流飞瀑,汇入谷中。这水里犹带着一冬的冷意,甚而有时还会有碎冰浮于其中,是以每至冬春之交,都是万花谷最为寒冷的时候。闻三便住在落星湖畔杏林弟子的精舍之中,临水种着些草木,便当作是篱墙了。这一间遥对着湖中小渚,为素日医道教习之地,水道浅窄,声气相闻,他在精神好的时候,也能隔窗听上几句讲解。此时正是午后,日光肥美,照得一室堂堂的,四下里都寂静,唯有屋下水声中掺杂着风送浮冰的泠泠声响,如动檐角风铃,连幼鹿也正安憩,不来扰人。闻三背着光倚在榻上,叹道:“若我愿意随她归山居隐,此间真是一处极好所在。”
这是闻三难得提及从前之事,他正在屋中帮忙整理一些哑仆不好擅动的书卷之属,此时从闻三床下费劲地掏出一卷千金翼方的抄本,正没好气地拭净面上落的薄灰,闻言一诧,不由没控制好手劲,一面悄悄地竖起耳朵听。
扬起的微尘在阳光下如蓬蓬的一把金粉,他连忙展袖挡住,免得引起病人咳呛。
闻三的枕边露出一截竹笛,显是常年为人摩挲之故,望之油润如玉。但他看着眼熟,认得是聋哑村下一片湘竹林里挑拣出来的,谷中好木佳竹不少,这一种多数是琢了给初习乐理的弟子入门顽的。这一支显然有些年头了,在闻三手里,只能说曾经易过主。
他问:“闻兄从前认得过我门中之人吗?”
这话其实欠妥,毕竟闻三现在也算同门——不过对方并不以为意,点头道:“她没有明说,但莫约师承杏林,为正意。其时与我同司金水开阳分坛下,后来各有调遣,在落雁城重见,最后又一道被遣往白龙口。”他停了一下,语气毫无波澜:“她死啦,也就是那一回,我勉强捡了一条命回来。”
闻三垂目取出枕下竹笛,果然系着红绦,坠有碧玉小牌,刻着杏林徽记。细看发现膜孔破损得厉害,已是不能吹了。
在那个午后,闻三同他说了些陈年旧事,过往来历,字句之间仿佛还带着刀兵血气。然而病榻之上披着墨衣的人却已孱弱至如斯境地,只能用养心决温养着。闻三显然是常年束髻的,从前也不比谷中弟子多惯宽袍散发,为求倜傥fēng_liú,会花心思打理这个。刚入谷的时候,同样的衣饰,散开发来就平白短上了一截,亦觉其枯。现下看着虽好得多了,然他不过三十许人,鬓边已染了霜色。
闻三对那位杏林正意弟子的名姓讳莫如深,一开始以为是为逝者讳,原来他在闻三的断续叙述之中方才明白,其实在开阳坛初见之前,她就已经是恶谷中人了。恶人谷向来为正道所诟,青岩一脉虽向来不多过问此事,但他也不愿对方身后还为其累。推测年岁,当是天宝二年六月惨变中随素手清颜出走的侍童,是以其实于医道不精,唯学了太素九针,千金方只通一半。又因医毒不分,一手毒术十分精擅,也就盖过这些了,想是入恶人谷后得毒皇一二传授之故。
正邪两道纷争不断,三生路上尸骨堆山,武王城黄土为血染赤,她这样潜入敌营的细作历来就有,一但曝明身份就是万劫不复。江湖中的胜败之事,多数都要用命来填的。
青岩桃源世外,于其人,早就是一场远去的梦了。湖边精舍方寸之中的药气萦绕不散,书卷之中落出了几张方笺,乱飞在天光之下,落地无声。
闻三最后道:“虽有旧约——然我现在已然想象不出,如若无事,会不会当真有与她同归的一天了。”
春莺滴呖一声,从窗前横斜的枯枝上飞起,有初芽新发。
一期会,一朝永别离。
……
他最终还是未在同陆浮黎的信中落笔写下此事。
在他年少之时的江湖之中,正邪的分野其实十分模糊,又及其分明。何者堪为正,复以何者为邪?又是否当真互不两立?一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