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庄二公子被万人所指,也有一个妇人十分开心。她得意地看了自家儿子一眼,“切,他平时不是看不上你吗?这下子可好了。真是大快人心。”
王叔衡瞧了自己母亲一眼,有些不解,“不论如何,庄家都对咱们有恩,咱们岂可在这种时候幸灾乐祸?”
王钱氏冷哼一声,“他们照应咱们,本就是应当的!咱们是什么人,他们是什么人?若不是咱们落难,他们这辈子都接触不到咱们这样的人物。”
可这不是落难了吗?
王叔衡那日下了课,从书院走出。鬼使神差的,便走到了如意酒楼的前头。
这几日发生的事儿,崖城人还有哪个不知道的。就算王叔衡成日里只忙着读书和赚钱,也知道了。可站在那门口,却不晓得如何进去。
——有时候他也既无奈又羡慕他的母亲,纵然历经多少磨难,却依然没有磨灭那傲气——虽然有些时候不合时宜了一些。
酒楼并不如何高档,原先就是为了平民开的。他虽然现今落魄,进一个这样的酒楼,倒还不至于被人狗眼看人低……他犹豫的,是他的身份。他以何种身份对她说?
王翠蓉这一日春风得意,喜气洋洋地来如意酒楼视察。她才掀开车帘子,外头就有人喊了声,“淑华妹妹。”
真真阴魂不散。
她皱眉看着来人,“你来干嘛?”
王叔衡没想到她这么不客气,倒使得他心中酝酿许久的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王翠蓉不想看他磨叽,便要走,他忙跟上,“我有几句话跟你说,你让那些下人都退下罢。”
王翠蓉回头仔细地看着他。
王家人特有的一张英气勃勃的脸,朴素的白衫,一丝一毫没有曾经贵公子哥儿的习性……可他的母亲那么令人嫌,她都有些怕了。犹豫之间,忽然从他的眉眼中依稀看到了自己父亲的痕迹。心中不由得一软,“好了,你跟我进来吧。”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即使坐着,也很是局促。
那种尴尬,似乎是深入骨髓里的……他许久后才开口,“虽然我来说这样的话,并不合适……我觉得,庄家毕竟于我们有恩,不好这样赶尽杀绝的……”
“与你们有恩,又没有与我有恩?知道不该说,却来说这样的话。这便是你王公子行的事儿!”
这一句讥笑太过赤-裸裸的。王叔衡面色涨红,握紧了拳头——她何必,何必这么挖苦他?
他终于忍耐住,低垂了头颅。他的睫毛,在眼脸处投下淡淡的阴影。他终于微笑道,“以前的事情,是我们对不住淑华妹妹太多。也不怪你怨恨。只是,你以为,庄家为何要庇护我们母子?当年镇南伯府几乎被灭了族,侥幸逃出我们三人,他却肯收留我们。而那庄大人却并不令我改名改姓,只要有心人一查,便查得到王家曾经的余孽在这里,你说他是何苦?”
他见她面色微有动容,却只觉得自己胸口发堵,双目含泪,“兴许对于妹妹来说,镇南伯府曾经的荣光,并没有多大的意义。我娘与我,甚至对你有仇。可你的爹爹娘亲呢?他们也是镇南伯府的一员,最后都是为了伯府死的呀……难道你不想手刃仇人,报仇雪恨吗?……”
“你说,这庄正气与这事情大有干系吗?”王翠蓉也握紧拳头。
没等他点头,她忽然“哈哈”笑了起来,“好大一个笑话!”她仿佛笑得都要擦眼泪了,“你说你想要开脱庄二公子也就罢了,何必编出这么一个故事来骗我!好精彩的故事啊,身负国仇家恨,还有什么伯府侯爵的,连带着我也是身负家仇的弱女了呢。你说,你又何必?”
他蹭地站了起来,“你不信?”
他面上有寒冰。两只手倚在桌子上,双目如铜铃。
“你不信?我何苦编这样的故事骗你?若不是为了报仇,我何必忍耐那么久。这庄贼,他,他……”他到底没有说出来,但那语调中像是含了极大的耻辱,“他如此折辱我们母子,有时候我想,纵使是立刻去见王家的列祖列宗,都是没脸的。他若是死了,我最开心。我何必为了他的儿子来编故事骗你?”
他像是承受了很大的痛苦,眼睛中有晶莹的泪光闪动。
这痛苦,连他的母亲面前都不能展露半分。因了这耻辱,与她息息相关。
王翠蓉一看他那反应,心中便猜想:莫不是他其实知道三婶娘与那庄正气的奸-情,只是一直假作不知?于是心下对他的话相信了一些,口中却依旧刺他,“你说的倒是好听,我也没见你怎么去报你的仇呀。这么多年,吃庄府的,用庄府的,多么开心。甚至那庄小姐都要将你当做乘龙快婿了。谁知道你是不是为了你未来的岳父大人呢?”
“啪——”
桌子上的白瓷杯,本来好好地放着。这王叔衡一把拿起它,它便立时摔成了碎片。
他目光炽热,像头野兽,“我王叔衡若不能手刃仇人,便如此杯!”
“你——”话未说完,便被他吓到,他一把从地上拾起那些碎片,用力地,用力地握紧了拳头,眼见着过了一会儿,那鲜血就从手上流了下来,她吓了一大跳,惊叫起来,“你疯了!还不看看你的手!你是读书人,手伤了,以后怎么应考,怎么恢复你口中一字一句的王家的荣光?”
他面色惨白,听了这话,却露出了苍白的笑容,“我是个没用的人……比不得淑华妹妹……可是,妹妹,你还是关心我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