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瓢泼淋漓的大雨。
没有雷,也没有风,只有阴沉得快要压下来的天和云。
还有阴蒙天地之间垂成重幕的雨,哗哗声不绝于耳,掩盖了森林本来的声音,也掩盖了天地间任何声音。
泥泞,晦暗,森林,荒草。
稀泥腻脚,雨水冲刷下形成坑坑洼洼和沟沟道道,雨水顺着沟道细流而下,带着些浑黄的泥浆,与隐约可见的红色。
即便晦暗天光,阴沉森林里也能清晰看见的,血一般的红色。
张妙棋觉得很冷,她是樱妖,本没有冷的感觉;她是樱妖,本应对充足的雨水感到亲近。
然而当冰凉的雨滴击打在她身上,浸透那他给自己挑选的矜薄小衣,淋得她遍体冰透,沁凉透骨的时候,她只觉得冷,冷彻心扉。
她还在行走,泥泞中一深一浅,顺着血迹流来的方向,朦胧中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只是她觉得自己不应该是一个人。
似乎记忆中本就应该有人,存在于自己的身边,让自己躲在后面……或者,自己还可以抱抱他的大腿?
……
泥泞并不好走,她走得很慢也很吃力,还要小心不摔倒。落叶腐烂在水洼里,偶能听见小蛙的呱鸣声,然而倏尔便消失在哗哗的雨声里。
一切都消失在哗哗的雨声里,仿佛天地间就只有雨水哗哗声。
张妙棋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她只看见雨水溪流中的血色越来越浓。
她莫名地觉得自己的瞳孔也越来越红,如樱花一样的红,如紫晶一样的红,如这二者融合后,鲜艳不失澄澈的那种红。
她没有继续再走下去,路已经到了尽头,一具黑衣的尸体横躺在地上,然而她没有看它,她看的是前方。
她看见了一株林中常见的参天大树,树下倚坐着一个人影,那人影四肢扭曲,也扭曲了在她记忆中的样子。
“哥哥!”她惊呼,仿佛才想起自己冥冥往此而来的理由,闪电般冲向前去,半跪在他身前拥住他,以前只能他半蹲才能与她同高对话,现在她半蹲着都比他高,她从未见过这般脆弱的哥哥。
哥哥?自己什么时候有哥哥了?这个带着熟悉感的人,是自己的哥哥?
“咳……啊啊……是妙棋么,你来了啊……”那个人勉强挣扎着抬起头来,苦笑道,他的脸很白很白,仿佛失了色,被雨水淋得透明,快要消失的那种白。
妙棋……是自己的名字么……不好听,这名字一点儿也不好听……可是为什么有种莫名的熟悉与欣喜。
“哥哥!怎么会这样,你怎么了,是……”张妙棋一时间眸含泪滴,手忙脚乱,似乎想要去察看包扎他的伤,又生怕弄疼他而不敢动。
……或者,是想要抱住他不让他消失。
那人看着她通红的眼圈和无助的神色,怜爱地笑了笑,然后咬着牙闷哼一声,硬是抬起了自己那只已然扭曲的手,用与平时一样轻柔的力度轻轻抚摸着她的头,仅这一个动作,他的脸色便又痛得苍白几许,额头上也渗出粒粒冷汗,然后被雨水冲刷,消失。
哗哗,哗哗……
张妙棋只感到自己如坠寒窟的躯体瞬间如往常一样安宁温暖了起来,她感受到了头上的手,那只不大,却刚好能抚容自己小脑袋的手,她觉得很温暖,也很满足,仿佛世间再没有别的事情比被这只手抚头更具有吸引力。
但是我不是小孩子……我也不喜欢被看作小孩……
“妙棋……把我坐这里用泥土掩埋起来,我去看看那人还有没有断气……”那个人扶着树干,勉强用扭曲的腿站了起来,先尽力操控着自己的神经提起一条完全扭曲的腿,迈出去,然后作为支撑,想要迈出第二条腿。
那终究很疼,疼得他都快要把自己的牙齿咬碎,疼得他颤抖的身躯让那两只无力垂下的手臂都晃得厉害。
然而他终究忍住了,也支持住了,用一只弯曲的腿,支撑住了身躯,跟另一只弯曲的腿。
就这样,一步步地,轻柔缓慢而坚定不移地,向那黑衣尸体的方向走去。
他的身影摇摇晃晃,颤颤巍巍,仿佛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但是没有风,只有雨,虽然雨势很大也很急,但他终究支撑住了。
如一个蹒跚学步的婴童,又似一个残阳西落的老人。
“哦。”张妙棋乖巧地点点头,在那日野外烧烤被他要求独立去找东西后,她一向不会违抗哥哥的吩咐,虽然很担心哥哥,但她还是撩起袖子露出两只白嫩的小手,然后看着那地上满溢的鲜血和恶心的黑泥就准备刨土。
他还在向前走,摇摇晃晃,一步一履,关节处传来阵阵钻心的疼痛,但他不能不行。
行走之途步步荆棘,不也一步步鲜血淋漓走过来了?
他咬着牙,倔着骨,一步一步,拖着残躯,曳着废腿,一脚陷泥坑,一手扶紫剑,向前慢慢走去。
比张妙棋来时更缓慢。
十几步的距离,却走得如此漫长。
而漫长的途中,总会发生什么事的,譬如说流光。
然后就来了一道流光。
……
时间仿佛停止了那么一刹那,连天地间的雨幕都凝滞了流泻,哗哗的冲刷骤然无声。
他僵硬着身体,没有继续向前走,没有看自己小腹上碗口般的大洞,也没有回头,最后对身体控制的力量,他只来得及在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欣慰笑容。
然后重重倒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