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次,在沙田,刘雯丽和我说到一件事情。她说,这件事情缠绕她很多年了。
从你第一次住院开始,你最后的日子过得非常艰难。
那些日子,因为身份所限,我很多时间是不能陪伴在你身边的。在你母亲过来照料你之前,陪护着你的,通常是汪指导、体育组的同事们、高雄和刘雯丽。
刘雯丽可以名正言顺地公开去看你。她去看你的频次可以很高。她去了之后,其他的人都会有意识地避开,让你们有机会单独在一起。在很多人看来,她是正在和你谈恋爱的女朋友。
雯丽姐每次去之前,都会设法联络我,问我有什么想要对你说的,或者想要带给你的东西。她每次都忠实地做着我们之间的信使。高雄也是这样。
我和他们两个人,就是这样,变得越来越熟悉,越来越亲密了。
在沙田,刘雯丽告诉我说,到后来你被疼痛折磨得很厉害。她去看你的时候,你常常浑身大汗淋漓,就像刚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在她和你说话的时候,你常常都趴在枕头上,你把脸埋在里面,不让她看到你脸上的神情。
你有时候似乎能听到她说话,有时候完全被疼痛淹没而不能有丝毫的反应。
无论你能不能听到她,你经常都不能答复她。
在她说话的时候,如果你的手没有被固定,你就常常会竭尽全力地抓紧床边的金属护栏。你那么用力地抓着它,就好像把整个生命都吊挂在上面一样。
因为太过用力地抓握,你常常都不能自己松开抓握。当护士进来给你量血压或者量体温或者打针的时候,常常需要把你的手指一个一个地轻轻掰开。
有一次,护士很忙,就让刘雯丽帮忙。当她碰触到你的手指时,发现它们僵硬得有如石头一样。
刘雯丽尝试了很多次,她觉得除了掰断你的手指以外,好像无法让它们松开。
护士不停地问她好了没有,她着急得汗都出来了,但还是一个手指头也没能掰开。
护士非常不耐烦地走过来,白了她一眼,把她推开,自己动手去掰开。当你的手指终于松开的时候,刘雯丽看到它们不能控制地颤抖不已。
刘雯丽说,它们就像被踩断身体的小虫子那样,神经反射地颤抖着。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
她就这样,忍不住在你面前哭了。
她趴在你床边饮泣吞声地哭得几乎晕倒。
就在她哭得昏天黑地不能自已的时候,她听到你的声音。
你对她说:“辫子。”
刘雯丽满脸是泪地抬头看着你。
你用手指轻轻地挑了一下她落在床边的一个淡黄绸带结成的蝴蝶结。
你温存地看着她,微弱地说:“你,辫子上的,绸带,散了。”
你说:“你,今天,很漂亮。每天都,漂亮。”
这句话让刘雯丽当场又哭了。
你看着她在你床前哭得透不过气来。但你不能再说话了。
那天,后来,刘雯丽哭得不可收拾。
她不想你再耗费力气来安慰她,她就一路哭着离开了病房,然后一路哭着坐公车回到了家。
她回到家之后,就一头扎在床上,整整哭了大半夜。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她的眼睛肿得像两个核桃。她几乎都看不见操作机床了。
因为你经常抓握那两处的栏杆,并且大量出汗。后来,那两处栏杆上都依稀可见你手指抓握的痕迹。
刘雯丽说,后来,看上去好像你的手指印迹已经蚀刻入金属里面那样了。
(二)
刘雯丽在你病中曾经去看过你上百次。但她告诉我说,她从未听到过你的呻吟。
你每次,都在她面前忍住了。
在沙田,刘雯丽说,她那一次哭得那么伤心,并不完全是因为看到你在被痛苦反复碾压。
她哭是因为你在忍受痛苦的时候,心里还在想着照顾她的感受。
你一直在竭尽全力地照顾别人的感受。尽管你已经非常力不从心了。
她说,虽然你从来也不曾爱上过她,但你就能为她做到这样。由此可以知道,你如果深爱一个人,你能为她做到怎样。
雯丽姐说:“他永远都是安慰者。明明他才是那个最艰难的人,最虚弱的人,但他却永远是那个能把温暖和力量送给别人的人。他从来都没有需要过我们的安慰。虽然他那时还那么年轻,但他已是真正的勇者,也是真正的仁者。”
所以,她感到空前伤心。因为一个这样的男人,就在她身边,消失了。
她是因为知道失去和错过了什么而痛哭的,是因为在得不到爱情的失落当中还能感受到温暖而痛哭的。
那天,当刘雯丽和我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我们俩的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但我们最后都没有让它落下来。
我听她说完这些,我什么也没有回答。我舀起碟子里那杯很苦的咖啡。我把它们慢慢都喝完了。
当我喝完咖啡的时候,刘雯丽说:“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我们应该把这些都忘掉。”
可是,有些事情,能够忘记。有些事情,无能为力。不思量,自难忘。
她不是也还没有忘记吗?
她对我说,本来这些事情,她都不想对我提起的,可是,一直闷在心里,她一个人越来越承受不了,她想有一个同样爱你的女人,一起来分担这些感受。她渴望得到共鸣的支持。
她说:“你是想要知道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