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到达营地的当天夜里,果然下了暴风雪。
狂风在窗外号叫了一整夜。但是我们都没有听到。
两个男人是因为喝了酒,又聊得太晚而沉沉睡去。而我则是因为和他们聊天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又在电脑上写完了《太平》的第一个镜头。
文字并不很多,但是,我写得并不顺畅。回忆和痛苦从意识深处滚涌上来,堵塞了我的文思,也堵塞了我的咽喉。
我一句一句地坚持着写下去,就像赤足跋涉在一条铺满荆棘的道路上。
我全身心都贯注在过去岁月里的宝镜湖。我根本感觉不到当前的时空。
写完了最后一行字以后,我精疲力竭地倒在枕头上,立刻就进入了无梦的深沉黑暗。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发现窗外天色阴暗,但却满地泛着一片银色的月光。
随后我明白了那并不是月光,而是新落的积雪的反光。
隔着长满冰花的窗玻璃,我们看到小木屋前已经积了一大堆雪,在阳光映照下,晶莹娟洁,宛若天鹅不曾揉乱的胸脯。
一夜暴雪,度假屋的房门已经完全被雪堵住了。
男人们好不容易将门打开,爬到室外,然后从库房拿出铁锹,动手清除茸茸的雪和雪下久积的沉重冰层,花了半个上午,才勉强清扫出了一条通道。
我们就这样开始了在营地的度假生活。
(二)
天寒地冻的日子,真是写作的黄金时刻。
这时候,一切yù_wàng都随着大雪和降温而并封冻凝固。活动范围如此狭窄,哪儿也去不了,什么想法也无法实现。每天只能守在木屋里,除了彼此聊聊天、喝喝茶,写作就是唯一可选的精神活动了。
那段日子,我的写作虽然依然艰难而阻涩,但却每天都有新的进展。
我无法按照正常的顺序写作,我东鳞西爪、随心所欲地写着浮现在脑子里的场景,在所有的篇章里毫无次序地来回跳荡。
我写了在飞机上看到无字幕碑图片的时刻,写了关在自己的小楼上等待出嫁的夜晚,写了你来拜访我们新婚夫妇时的马蹄声,写了悬崖上向我伸过来的手臂,写了我在博物馆看到了你的遗骨,却不得不含恨离开,写了我没有上靶的子弹。
我知道一切都是杂乱无章的,支离破碎的。但我也知道,只要这样坚持下去,总有一天,痛苦的坚冰会被打破,大量多年郁积在内心的文字会像春天的潮水一样,冲破冰层流淌出来。当春潮浩荡,摧枯拉朽的时候,文字的顺序和行文的条理,就会自然而然地出现。
现在最要紧的,就是保持一直写,一直写,不要停。
我长时间地对着屏幕呆坐无法动弹。
我时常泪流满面。
我不想开门与人交谈,不想出去吃饭。
当我越来越多地深入到过去的世界中时,我就越来越想封闭自己,和这个现实的世界完全隔绝。
身心同时存在于两个时空的感觉,非常痛苦。
就像被人用一把长长的锯子,生生从头到脚分开。
没有这样经历的人,无法体会到这样的感觉。
我被轻轻的敲门声从神思恍惚中惊醒。我用了几分钟时间才回到当前的时空,找到自己的身份,记起应有的行为。
我站起来打开门,看到逸晨先生端着一把茶壶和一个木盘子站在门前。
他说:“早上起来你一直都没有出来,早饭也没有吃。怕你在写东西,不想我们打扰,就没有惊动你。现在快要中午了。想不想吃两片面包?我们在炉子里给你烤了一点。脆脆的。是你喜欢吃的类型。这是黄油和果酱。这是你喜欢喝的水蜜桃味道的红茶。茶是温的,加了一小杯奶。现在喝,刚刚好。”
我机械地从逸晨手里接过茶壶和木盘子。我闻到面包的麦香,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很饿了。
我低头说:“谢谢。”
逸晨拍着我的肩膀说:“我们都是写东西的人。我很明白你的感觉。如实写出生命中最痛苦的事情,绝非轻而易举。有时候,我们会觉得此路根本不通而退却回来。”
我看着逸晨,眼里有了眼泪。
他说:“没关系。等我们力量充盈的时候,还可以再试。把这些吃了,你会感觉暖和一点,会更有力量。”
(三)
我把写完的打印稿递给逸晨先生。
他接过文稿,说:“我可以看吗?”
我默然点头。
他低头翻看我写完的东西。我看到他翻了一页,然后又是一页,然后是第三页。他看得很认真。
我说:“没头没尾,是吧?”
他看着我。
我说:“语无伦次,是吧?”
他说:“心心,谁会嘲笑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的步态不优美呢?”
他说:“你显然不会,我也不会。人们,一般来说,也都不会。比步态更重要的是,婴儿在奋力地用自己的脚行走。”
他对我说:“从痛苦中站起来,最初迈出的那几步,和婴儿最初的学步并没有两样。”
他说:“你已经在写,你在持续不断地坚持着写,这是最重要的。”
他说:“你做得很好。我自问若有这样的记忆,和这样的经历,未必能如你一般,在这个年纪就这样做到。”
没有逸晨的鼓励,这一次的尝试,我不知道会不会又再次半途而废,能不能最后坚持到底。
这本书最后终于能够写成现在这种完整的样子,有很多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