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斛回到建康后,天下人都揣摩他也许会掳掠天子向北逃亡,不管是回汝南还是江东,总之必定会做最后的挣扎。
但李斛的举动超出所有人的预料。
他就像个疯子一般,在重兵围城的情况下,不顾一切的开始绸缪称帝事宜,回建康后头一件事便是逼着天子写禅让诏书。
没有人知道天子究竟如何应对,但两日之后,宫中便传出了天子重伤不治的消息。而这数天时间里,建康城中暗无天日,一切被怀疑还忠于天子的朝臣都惨遭杀戮。随着李斛的疑心病加重,朝臣人人朝不保夕,留在城中的百姓也开始人心惶惶。
在穷途末路到来之际,李斛已经彻底丧心病狂了。
就在天子遇害的消息传出后,徐仪开始攻城。
这一次台城之战,既没有苦战更没有巷战。李斛的倒行逆施使得城中内外人心如一,而李斛本人也似乎已预见了自己的末日,他并没有积极的组织抵抗。台城北门被攻破的时候,他竟在接受“百官”朝贺——仿佛在跟徐仪比赛谁更快些一般。
但登基大典甫一结束,李斛身着龙袍坐在龙椅之上,看着底下坐立不安、连基本的人数都凑不齐的“朝臣”,忽然就从魔障中清醒过来。
而后,他脱去龙袍带上寥寥几名亲信,趁乱逃出了建康城。
——他并没有为自己新建立的王朝殉死,而是再一次选择逃亡。
但这个新“王朝”,确实夺走了维摩的性命。
维摩死于乱石之下。
他没有写也没有宣读禅让诏书,甚至李斛强迫他在写好的禅让书上加盖玉玺时,他都没有答应——作为一个傀儡皇帝,这是他最后的尊严。但同样,作为一个傀儡皇帝,他认不认可这份诏书都没有用。李斛最终还是以受禅的名义登基称帝。
而在早在维摩拒绝李斛的那天夜里,李斛便命人处决掉他。受命杀害维摩的人不敢令维摩看见他的面目,便将他绑到墙后,推倒墙将他压死。
徐仪攻进城中之后,到处寻找维摩。最终在知情人的指点下刨开颓墙,在墙下找到了维摩的尸首。
江南渥热潮湿的夏季,尸首腐烂难以辨认,但衣冠体态不会出错。近身侍奉维摩之人甚至维摩的发妻都辨认出来,这确实是他没错。寻到尸首之后,维摩的妻子哀痛不胜,便在他的尸首前触墙殉情了。
维摩本有个儿子,尚在襁褓中,据说也被李斛溺杀,却未曾寻到尸首。倒是两位小公主性命周全。
不过在天下大势面前,这只是不值得追究的小细节罢了。
琉璃比如意早一天到达建康。
彼时徐仪正忙于整顿城中秩序,从叛军手中接收和整理文书。她不顾侍卫们的阻拦直闯进去。
徐仪从座位上起身迎接,她大步上前,赤红着眼睛,抬手一巴掌便扇在徐仪脸上。
徐仪料想会有这么一巴掌,面色变都没变,反倒是拦不住琉璃只好追着她进来的张贲忍不住倒吸了口气。
琉璃的这一巴掌扇得比徐仪预想中要疼一些,牙齿磕上嘴角,血线当时便流下来。徐仪用拇指摸了一把,只觉得旁的不说,这几年来沭阳公主的手劲倒是大有长进了。
但他也并未着恼,只平静的舒了口气望向琉璃,道,“公主殿下远道而来,未曾出迎,还望赎罪。”
琉璃满眼都是泪水。
对上徐仪平静无愧的目光,她心中越发恨他无情无义。可是想到他几番濒死,遍体伤痕,这恨意便无以为继。
徐仪并非无情无义,他以血肉之躯守卫身边的人。甚至建康沦陷时在人人都忙于外逃时他还不顾性命逆闯入城,将她和徐思救出去。他分明是智勇且仁义之人。他只是对她的嘱托不曾用心,对维摩的生死不曾记挂罢了。
她知道,站在徐仪的立场上,维摩救不得。可她还是抱着微渺的期待,希望徐仪能看在他们共同奋战的情分上,保下维摩的性命——她知道徐仪做得到。她愿穷尽一生回报此恩。
可是徐仪到底还是没有去做。他到底还是耐心的一直等到维摩身死敌手,才肯发兵攻城。
她怨不得徐仪,她该痛恨的是自己为什么没有坚持随军进攻建康,没有凭自己的力量拼命去救维摩。她该怨恨自己的弱小无力。可是她亦不能不在意,这个人眼看着她兄嫂乃至襁褓中的侄儿惨死的冷酷无情。
她心中悔恨交加,无数纠缠心事终化作一句,“徐仪,你好,你很好!……你就不怕做夜里噩梦吗?!”
徐仪轻轻叹了一口气,眸中情绪一瞬间复杂难解,他说,“这两年来臣无一日不做噩梦。”他垂眸,对张贲道,“送殿下去休息吧。”
他到底没有就维摩一事解释半句话。
张贲连拖带扶的将琉璃送出去。
待行得远了,眼见四处无人,才对琉璃道,“你又何必如此?”
他能理解琉璃此刻的悲伤——在天子和张贵妃死后,维摩就是和她最亲近的人。虽说礼法上她还有妙法和如意两个姐妹、萧怀朔这个弟弟,但既不同母,感情自然就淡薄许多。在琉璃心里,父母兄长和她即是一个完整的家。父母已丧,维摩这一死,便只剩她孑然一身了。
但是,谁的家人不是家人。这两年来他和徐仪辗转数千里,经历多少性命攸关的恶战。虽这想法听起来大逆不道,但这两年来他们杀人数万,救人数万,目睹数十万人生死,就如徐仪所说,几无一个夜晚不做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