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汴京朝堂为常州的水患事波云翻涌之时,暴风雨的中心,常州城内,却是一派热闹喜庆。常州通判的九公子在游戏常州,饕行十天之后,终于回想起自己还有停留在常州码头的一万多石的粮食未曾出手。
这可是时下最紧俏的东西。
常州城灾后困顿,粮米金贵。不管是时下百姓饭碗中的口粮,还是今年秋后将耕种的青苗,行市皆是一天一涨,到如今已是高于寻常时季良多。
四方富商大贾们闻声而动,趋利而图。常州城的粮行商铺迅速腾出自家仓房,广开运途,配合着水陆两径之功,将从江北岭南陇东西蜀运来的大批米粮屯于其中。
此时的常州城,纵然水患隐忧仍在,却丝毫阻拦不住南来北往的逐利图财人。一担担的粟米黄粱被送至码头、送至城门,再由那失所的流民脚夫将之次第运往常州城。
短短十日间,常州城的米粮行市像一个猛然鼓风的鞠球,瞬息间膨胀舒张,扩大无数倍。
“差不多了吧?九哥,见好就收。”当得知常州府粮价已从平常的每斗七文涨至每斗二十文时,一直冷眼旁观的舒窈终于对着郭审开了口,“如今的价格对寻常百姓已是难以承受,倘若再扣着你那万石粮食不放,这丰粮之策恐怕就适得其反了。”
郭审瘪瘪嘴,手翻着账本,似意犹未尽一般叹口气:“唉,到底还是个姑娘家家,心肠太软。你没事也学学九哥。看我,就能做到任外间风雨变幻,我自岿然不动。”
舒窈睨他一眼,劈手夺过郭审掌中账目,将其丢在郭审怀里,凝眸哂笑:“岿然不动?也不知是谁人这几日因粮价事穿行大街小巷,忙得见不到人。现在倒是大言不惭了?”
郭审挑眉一笑,幽幽乌瞳里闪出淡淡的光彩。
他手托着账册乐呵呵地站起身,左右环顾,兀自巡视着大声道:“阿瑶说的是谁?是哪个?快快站出来,让郭某瞧瞧。”
这般煞有介事的模样,好似浑然不知舒窈口中无赖所指是他一般。这厚颜的话语,更是直让舒窈觉得造物弄人。上苍给了她九哥一幅清俊迷人的皮相,却填充了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内里,想想也真真是枉费物力。
郭审却似毫不在意一样,话音落地就抬起手臂,慢条斯理地整理他的青衫袍袖,好像真的在等待谁人现身。
他身材生得颀长,人又挺拔秀雅,这样一个懒散举动由他做出,不止不显流痞,反而倒让前来花厅奉茶的小丫鬟们脸色一红,羞怯万分地垂下了脖颈。
舒窈早已习以为常,拉着他袖口,轻声道:“九哥,你别玩了。再这样玩,爹爹可就真要被折腾的削职夺爵了。”
郭审遗憾地耸了耸肩,微叹口气,低声说道:“其实,我倒宁愿父亲被削职夺爵,永不回来朝廷。”
舒窈愣怔错愕,仰头望向郭审,目底流动出浅浅的疑惑。
郭审垂下眸,大掌抚向舒窈的后脑,轻轻地揉了揉她的顶发,方意味不明解释道:“因为如果那样,家里就再也不会有人逼迫你,让你为了那劳什子的荫恩绵延,去你最不喜欢的地方遭罪。”
“九哥……”
这声音绵软婉转,似三春天中出谷的夜莺一般动听诱人。可声音的主人在听到此言时,却只觉心中骤然一痛,连牵握兄长袖口的手指都不由收紧几分。
挺拔伫立的眼前人恍若不觉,声音沉郁叙述说:“你知道吗?母亲她到现在还以为那个位置对旁人来说可能是高高在上,遥不可攀,可是对她的女儿来说却是触手可及,轻而易举的。她自以为是太久,早就忘了这世间凡事并不为她所改。她不了解,如今的皇帝与三年前的皇帝相比有了什么变化,如今的太后与三年前的太后相比又有了什么变化。她看到得从来就只有那三分表象!”
谈及夏氏,郭审一贯平和慵懒的语调终于有了遮掩不住的高低起伏。
或许没有希望就不会有失望,没有他初来常州时于夏氏院前的那一脚临门,就没有后来夏氏在窗内的低低央告。
他们的母亲从不曾感受到儿女的心思。
她对儿子的请诉竟然是要他在离开常州时带着阿瑶一起乘舟北上,返回汴京。
郭审开始只以为她是担忧常州凶险,会波及幼妹。可是他母亲却亲口告诉他,让妹妹回去虽为避险,更重要的则是让家族早作打算,为郭氏夺取皇后凤座提前铺路。
看,她总是这样。
她又一次没有问及阿瑶意愿。她又一次替他们做了她以为是最好的决定,她又一次没有在乎他们想不想要。
郭审手扶在舒窈肩头,目光直直盯视着舒窈的眼底:“阿瑶,你瞒得过旁人,瞒不过九哥的。你跟九哥说实话,你真的想入宫吗?”
“九哥承认,那个位置很耀眼,很尊贵,很有诱惑力。可是……那个位置是你真正想要的吗?”
舒窈身心一震,凝眸怔怔地望着郭审,一时竟忘了所有言语。
那个位置真的是她想要的吗?自然不是。她愿望平庸,只望如寻常女子一样,得遇良人,举案齐眉。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从来不曾有一个人有意探寻她的愿望;也从来没有一个人像现在这样,郑重而认真地询问她。
时光漫漫,连她自己都要忘却了最原始的初衷。
她只记得自己矛盾苦恼,暗中谋划。结果却是人算不如天算,她的努力争取到底化作一纸空谈。祖母的逝去将撑挡在她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