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人品学识早已是金牌认证,赵煦听了他的话却并未十分动怒,只神色莫测地道:“如今朝中本是蜀党独大,想不到学士还敢与朕说这样的话。”
苏轼神色不变,只沉声道:“只因朝堂上除了微臣,也无人适合与官家说这样的话。”
赵煦回想起苏轼任翰林侍读时他们二人的君臣相得,也是一阵默然。赵煦憎恨慕容复,更加不喜欢旧党,可他却也知道苏轼的确是个大公无私的老好人。“封赏西军不成问题,但学士的爱徒……”
“微臣辞官,便是要让官家放心封赏他。”苏轼忙道。
苏轼话音未落,赵煦已呵呵长笑,嘲讽道:“传言学士与慕容卿情同父子,今日朕方知原来此言非虚!”官场规矩,议功的奏本政事堂从低,官家的封赏则从高。此所谓,恩出自上。苏辙的奏本是建议晋慕容复为枢密使,但仁宗朝时狄青一介武将平定侬智高反叛尚且晋枢密副使,更何况慕容复乃是文臣,并且功劳远大于狄青?苏轼要以自己辞官来换赵煦的放心封赏,那慕容复的官位便不止于枢密使了。
苏轼见赵煦面露不渝,即刻跪倒在地,切切道:“民心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还请官家三思!”有慕容复的这一bō_bō造势,究竟要不要封赏功臣、如何封赏功臣已是举国关注,赵煦早已无转圜的余地。
苏轼退下后,向太后终是忍不住劝道:“官家,便从了苏学士之意罢!”顿了顿,她又道。“如今举国鼎沸,若是再不封赏功臣,怕是要酿出大祸啊!”
这类似的话,赵煦今日来听政事堂说地耳朵生茧。如今见向太后也老调重弹,他终是忍无可忍,不由失控叫道:“朕是皇帝!难道要不要封赏也不能做主么?”
向太后醒定而怜悯地望着他,缓缓道:“你父皇当年又有多少事可以自己做主?”
向太后的这一句终是击溃了赵煦最后的心理防线,只见他忽然扶着头颅呻/吟出声,一头栽了下去。
慕容复直至陪苏轼回到苏辙的相府,方才知道了苏轼面圣的真正原因。当苏轼当着众人的面亲口说出辞官一事,蜀党上下皆是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唯有慕容复目瞪口呆,好似莫名被人打了一拳,久久回不了神。
苏轼见爱徒难得犯蠢,却是有些不好意思,扭捏了一会方道:“辞官之后,为师会留在京城继续主持‘东坡诗会’。”想起当年主持诗会时畅谈国事以文会友的快乐,他的眉宇间不由露出几分怀念,表情亦是十分意足。
慕容复还是回不过神来,注视苏轼良久才艰难地挤出一句:“老师,这……这太突然了!”
苏轼见慕容复仍需要时间恢复情绪,也就不再理会他,转而与他剩下的三名学生笑道:“这‘东坡诗会’你们也要常来才是!”
秦观等三人闻言即刻笑着称是。三学士中属秦观最是机灵,听闻苏轼要在京城安家忙道:“老师当年在京城的府邸还保存着呢,只要派人修缮一番便可住人了。不知师母、叔党和遁儿什么时候回京?”
慕容复仍旧不能接受,当下扯住苏轼的胳膊固执问道:“可这是为什么,老师?”平灭夏国是蜀党治政时的大功,章惇自知不敌蜀党已然拒绝朝廷诏令。这个时候,正该是苏轼奋发向上问鼎首相的最佳时机。
苏轼见慕容复始终想不明白,不禁轻轻一叹,低声道:“明石,以你的才干当不止于一个枢密使。”
慕容复点头应道:“来日方……”话未说完,他忽然语塞,猛地抬起头跟见鬼了一样瞪住了苏轼。
只见苏轼温和地望着慕容复轻轻而笑。“与其让为师占了相位夺了你的功劳,不如就此实至名归。”
苏轼话音一落,慕容复便怔立当场,如何都吐不出一个字来。
反而是晁补之正色言道:“如今朝中已是蜀党独大,若是老师任了左相、明石再任枢密,难免引来朝野侧目,便是宫中亦会不安。明石,你向来有远见,怎么这一回竟疏忽了?”
“我……我……”慕容复张口结舌,慌乱地竟连话也说不清了。“老师,我没想到……我……学生可以辞官!”太皇太后病势转危的那段时日正是慕容复人生中最为艰难的一段,无lùn_gōng务还是私情。平灭夏国,是他能抓住的在太皇太后过世之后保全蜀党压制赵煦的唯一机会。大事未成之前,慕容复的确无心再去思考事后该如何分猪肉的问题。
“糊涂!”慕容复如此口不择言,苏轼顿时心塞不已,若非还顾念着师徒情分只怕就要上手揍人了。“你与质夫的联名上疏为师也看过了,确然老成谋国耳目一新。如今大宋虽平灭夏国,可外有大辽与吐蕃蠢蠢欲动,内有冗官冗费令朝廷举步维艰。这个时候,你更该迎难而上一心振奋,好端端地辞什么官?”
“可是老师……”
“老师年纪大了,有事当然是弟子服其劳!”不等慕容复把话说完,苏轼即刻抢白。注意到慕容复仍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眼底的赤诚依恋一如多年之前,苏轼的心瞬间软地一塌糊涂。只见他长叹一声,缓缓道:“明石啊……为师还记得那年你来黄州在‘东坡学堂’外立了一夜。那天晚上下着大雪,你才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