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梅苑一行,每日清早安茜总是轻启那扇早已习惯与我一同久睡的门扉。
“格格,杨顺儿已经候着了,问您要不要起身。”
“昨日太医如何说的?”
“还未大愈,嘱咐还要将养上好一段方可停药。”
这便是多半个月来我每每睁眼必然发生的问答。
趁着还未大亮的天色返回梅苑成为了我每日未完的功课,仿佛自己从未离开。
那院门的一翕一合间,便是两个世界。
像睡饱的婴孩一样他揉搓着自己惺忪的眼,却不忘急急将我的手牢牢握住,嗔怪我为何起了这样早。
我为他换药,助他衣食,甚至时不时低语玩笑。
恍惚间,好似时间就此驻留,我们一如平凡人家的夫妇。
直到夜已深沉,他撒娇般的紧扯我的衣角,汪着一潭泓泉的双眼无声地央着我。我知道这不过是一场戏。
骗得了他,却骗不了自己,我早已不是那个自欺欺人的年纪。
但我不得不承认。
胤禩,一切已然南辕北辙。
多么讽刺!
多年的你坚强隐忍,他们说你温润贤良。
如今的你脆弱憨执,他们却言你严苛跌宕。
我又何必撕扯你仅存的自尊,却分明看到了他们在你面前那一眼洞穿的恐惧。
这便是你想要的了么?我不愿深究。
我不知道现今的你我究竟放下了长短,遗忘了多少,但那些曾经珍贵的朝夕所幸让他们保留,保留在过往依旧灿烂的岁月中,岂不更好。
你高高在上的威严不再,没了身段,没了计较,只是时过境迁终误了我们华美的曾经。
至少,我已接受,接受你不再需要我的事实,却也早已不再懊恼。
当我发觉我的世界里那个谦谦背影被什么更重要的替代,我开始学会平和,学会真心地为你祈祷。
“晴儿,别走……”
流云一般的眼神,我垂首,不敢凝视,只能轻声应和。
“好。”
朗月高挂,我轻手轻脚,抽出了你我紧扣的掌心,盈盈步履,竟松快了不少。
心心念念的不过能够下一刻入榻而眠,明日还要起个大早。
你邀我欺哄,我便遂你所愿。
然而,胤禩,你何必将自己苦苦相逼。
我们不至陌路,却再也不作比翼连理。
晨曦时分你眼角的渍痕将一切诉说,对我的落逃,你全然知晓。
这一场戏何时才是终了……
“孙太医,贝勒爷的腿疾……”
我音未休,这厢鹤发老朽便叹气摇首。
“腿伤已作痼疾,难免发作二三,想要根治怕是不得……如今已然遏制,小见康健,然……
心伤难愈……还望福晋多加体怀……万岁爷尤为忧心,再三叮咛微臣定要每日为贝勒爷复诊……微臣多嘴一句,这几日没了爷事无巨细亲历亲为,内务府的事务早已堆积如山,又接近年关,万岁爷虽然不好言明,然到底少不得爷的四方得力……微臣食天朝俸禄,定当竭尽所能,助贝勒爷早日一返朝堂,为社稷效力,为圣上分忧……”
那日,艳阳高照,我迟迟站在梅苑前驻足,遥望你焦灼等待的长身久久不能移目。
一抹素白飘然而至,它风采依旧。
“贝勒爷,一早福晋亲手熬了这合欢酒贺您腿疾大好,切切叮嘱妾往后晚膳定要服侍您吃上一杯,不多不少,断了那性凉胃寒的苗头。”
坊间流传,那八贝勒府中的梅苑金砖玉瓦,犹如仙境,美不胜收,乃是主子爷为天仙一般灵透的人物颖格格所建,外人轻易不得踏足一步,婢女尤甚,违者杖刑。遂多年仍无人一窥真章。却不知是何时著成的体统。
他们说的不错,府中却有此一说。我没有破例,却也不愿破例。
我还是那个东厢铁骨铮铮的八福晋,只有在你顾自的睡梦中,我们依旧伴朝露而生,伴夕霞而息。
转身,我便又是一个大半天悠闲的光景。
“安茜,今儿个是什么日子了……”
“康熙五十一年了,您不记得了么?再过半个月就是新年了。”
“唔……”
康熙五十二年了么……
时间过得真快……
阖眼,那日你在我怀中失声恸哭的一幕幕滚滚如潮。
胤禩,我们扯平了……
我们互不相欠了……
这多年的苦守你用男儿千金不换的眼泪一偿……
但是直到此时此刻,不由自主地,我的心为何还会针刺般的绞痛,却再不为任何旁的女人。
也许我仍然学不会磕绊长智,我宁愿相信那夜你字字真心句句肺腑。
你说,除了我……一无所有……
不瞒你,有那么一刻,我险些落下泪来,酸楚难当。
只为……那个昔日亲贤舒达的八贝勒,却只能在那样凄迷的夜,独自将我紧紧环抱哭得像个不经事的孩提……果然就这样一夕之间一无所有了……而为今,明明你早已坐拥高位重权,得授尊荣圣宠……
胤禩,当时的不忍令我犹生冲动,竟动了作罢这多年破茧而出的念头,以为自己仍然可以与你重续旧梦,情牵一线,长相思守。因你还是那个甘醇如初的少年,你的心没有被权势动摇。
然而仅仅只是一瞬,到底只是一瞬。
因为我再不是那个为你朝思暮想,轻抚琵琶半遮面的予青了。
所以,胤禩不要哭,额娘即使没有绵延数十里的重孝厚棺,却比任何人去的都体面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