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站在院子里,看着远处的阴山,久久静立不对。
山的那一边,是广阔无垠的戈壁和草原,正在酝酿着一场风暴。徐平不知道那里正在发生什么,甚至他连自己前世的历史书上是怎么记述都不清楚,但却极其肯定,此时的草原上肯定特别热闹。一两百年之后,就会从那里涌出一支可怕的军队,把这片大陆的大部分吞噬。史书记载着王侯将相,但历史却不是由他们书写,他们只是历史的选择。要出现那么强大的力量,一两百年的酝酿时间其实也是不够的,应该在更早之前就开始酝酿了。
徐平所能够做的,就是牢牢扎紧阴山下的篱笆,以后有机会,再去扎牢幽燕一带的篱笆。草原的力量积蓄到了这个地步,肯定要释放出来,指望自己去大手一挥,把一切都消化于无形是不可能的。能够选择的是如何释放这股力量,是让他们如历史上一样南下中原大地,把一切撕碎,还是像汉朝一样,拦住这股洪水,让它渲泄到另外一个方向。
历史上蒙古的崛起走了跟匈奴不一样的路,主战场不再是在阴山,在河西,而是到了燕云,到了河北,是因为汉后有了鲜卑。鲜卑及其继承者势力一直盘距在燕云一带,蒙古崛起首先面对的不是中原,而是这一支势力。把这一支势力吞并,再面对中原,主战场也就东移了。历史上蒙古崛起,首先打的就是阴山以南的党项势力,因为他们来自草原。
匈奴南下威胁大汉,结果被打得支离破碎,被迫西迁,与跟其他蛮族一起结束了罗马帝国。草原上的力量真空,帮助了在东北的渔猎势力东胡崛起,其中一支鲜卑最终壮大起来,进入了中原腹地,其传承一直延续到千年后的现在。千年轮回,现在又到了草原的势力崛起的时候了,历史上他们彻底压倒了东胡一系,并最终完全灭亡了中原政权。
历史不仅仅是中原的王朝更替,还有阴山以北的大草原,东北的白山黑水孕育出来的其他势力。中原王朝压制了大草原的势力,便宜了东胡,耗死了鲜卑传承者,又便宜了大草原。中原王朝势弱的时候,无法同时压制这两股势力,经常拉一个打一个,打掉了一个崛起了另一个。无法彻底解决,自己一出了问题,便就被狠狠地扑了上来。
历史很热闹,但有时候确实也很单调,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人生不过百年,千年在历史的长河中不过是一眨眼,很多事情想到做不到。
这种简单的重复,换了一个地方,换了一群人,便就容易被人遗忘。便如身后阴山以南的这片土地,徐平斩了元昊之后,宋朝占住了,要怎么做?像以前一样,只要这里的势力称臣纳贡,派几个官来管,可以吗?当然不可以。历史已经证明了,这样做只能成为这里的过客,而不能成为主人。要想获得这里,中原王朝必须付出足够的代价。
不要说这个年代,徐平的前世,很多非洲国家曾经成为了欧洲人的殖民地。殖民者哪怕在那里统治数百年,占住了全部的财富,当母体势力退却,他们一样要被赶出去。那个年代非洲没有跟草原和白山黑水相对比的实力,无法威胁欧洲的本体,这个年代可是不一样。以那种方式占住这里,一旦收缩,中原就要被狠狠咬上一口。
殖民者对非洲犯下了无数罪恶,他们在非洲被赶走是罪有应得。唐朝远比殖民者仁慈得多,中原王朝也大方得多,敞开了胸怀拥抱周围势力,对他们索取很少,付出却多,最后的结果又是如何呢?非洲和其他殖民地的故事,已经在这里,在河西,在很多宜耕宜牧的地方都上演过一遍了。而且中原王朝没有能够全身而退,过程远比徐平前世的殖民地独立更加血腥。付出了真诚与财富,最终却收获了屠杀和压迫,中原汉人又欠了什么?
历史有时候就是这样简单地重复了一次又一次,大唐的故事,晚唐和五代的惨剧,必然会在其他国家上演。总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我就是要不一样,在后人的眼里,却不过是历史的简单再现。做了这样的事,就有这样的结果,你觉得自己独得上天钟爱,对历史来说你的想法无关紧要。这里发生的事情,别的地方一样会发生。
不能够真正变成自己的土地,宁可不要,要了会遗害子孙。不能变成自己人,那就只能当朋友或者是敌人,硬要凑上去讲我们是一家人只会被历史嘲笑。
徐平的前世,伴随着殖民者满世界掠夺而来的国际化正在退潮。全世界革命者联合起来的火花已经熄灭,号称无国界的资本国际化正在没落,民族主义正在复起。国界就在那里,民族与文化的区别就在那里,一个屋檐下是家人,家外的不是自己人,最多是朋友。
或许将来会不一样,但一千年后是如此,现在这个年代就更加是如此。大宋的儒家思想复兴,严华夷之辨,是对现实自然而然的反应。对于中原王朝周边的势力,徐平的想法就是尽量做朋友。谁不想做朋友,要做敌人由他,敢来犯我我就灭你,简简单单。
如果没有燕云十六州和辽东传统汉地的纠葛,徐平对契丹的态度也会是如此,扎紧篱笆,各自过各自的日子。朋友可以做,文化可以交流,贸易可以来往,攀交情就免了。
不要总想着占领全世界,全世界都成你的,你也就不是你了。汉人的天,是中原这片大地的天,没有想着让这片天去管全世界,跟自恋地以为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