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贤庄今日很热闹,满园的菊花枝青玉润,蕊繁金香,引得蛱蝶自隔墙纷飞而来。
这般秋意萧瑟的时令竟如春日般绚烂鲜活。
可大好景色兀自空消耗,诱不来人的半眼爱惜。
若说无人,倒也冤枉,满园子摩肩接踵的人,皆身着锦绣华服,互相握手寒暄,眉开眼笑。
江宁知府蔡大人得新帝重任为山东巡抚,位居三品。他的正房夫人数年未孕,此时也已怀胎三月。
男人梦寐以求的一瞬间都砸在他身上,他能想得表达愉悦的方式,就是在聚贤庄办一场隆重的家宴。
高官来客精挑,四海名厨齐聚,风情妓娘助兴。
原本一切都如所想的完美。
只是此时的他,的确有些傻眼。数众闻香远臭的大小官员不请自来,远超过他所能想像。
此时的他笑得有些发僵,即便秋风夹湿杂凉迎面扑来,他额上汗珠依旧细密。
突得众人骚动不止,引颈长伸雀跃。
他也望去,顿时发憷,但见一人被簇拥而来,着月白绣祥云纹锦袍,保养的好,面庞细皮白肉俊秀的很,眉心有痣轻点,随着唇边笑容微漾,看去倒是分外亲和面善,却是左相李延年。
蔡恒慌忙上前见礼,却被李延年亲手扶起,他慢慢扫视一圈,再紧盯他,声音分外温和,可说出的话却无温和之意:“秋菊开的甚好,来客也颇多。可不若蔡大人所说的清静。枉我舟车劳顿为恭喜你而来。”
蔡恒顿觉满园失色,头顶愁云雾绕,惶恐不安道:“实都是不请自来,李大人毋须怕扰,这些人等皆进不去内堂,内堂依旧清静。”
李延年冷哼一声,辨不出喜怒,语气很淡:“就信蔡大人一回,还不前头带路?”
随手掐断朵龙爪菊,惊飞一只蝶。
.......
那蝶游荡而走,翩跹舞动,晃悠悠穿园过径,终伫在小窗棂上,粉翅一张一合。
窗内即便燃着红烛,依旧阴暗灰蒙的很,满室陈设半旧不新,收拾的倒还算干净整洁。
玉翘半卧床榻上,坐沿边的是梦月,替她掖掖褥角,嘴里阿弥陀佛道:“忒唬死个人。幸得无甚大碍,日后可不得再轻易动怒,倒底两个小崽崽呢!”
门嘎吱轻响,青青探进半身来,连声催促:“梦月姐姐可快点,管事喊着去呢。”
“莫胡思乱想,你夫君随太医去煎些安胎养气的汤药,稍会端来给你服下。”梦月看尽人间冷暖,套几句,逐起身离去。
房里静寂无声,玉翘神情怔忡,她把手往鼓挺的肚上抚触,糖糖威宝浅浅的蠕了蠕,懒懒不愿动弹。
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怕,原来她急怒攻心,她痛苦难禁,她的孩子通通知晓,他们也会随她怒而怒,随她痛而痛。
这便是她怀胎十月血脉相连的骨肉,是她亲亲的宝贝儿,她们彼此牵扯,一起同甘共苦。如此一想,心便软柔的很。
门外进来一人影,是夏候寅,一手端着瓷碗,一手拿调羹将黑糊汤药搅动,近前坐榻沿椅上,舀一勺递至她唇边。
他不苟言笑。玉翘也不晓得说什么,只顺从将汤药服下,一口又一口。
半晌,汤药便见了底。
“并不是有意想吓你。”玉翘见他侧转身似欲走,忙开口低声道:“边晓曼与我相交,一如你同周郎之谊,甚或更深。乍听此噩耗,便难控制住......。你就莫要气了!”
那声柔柔弱弱的服软,即如轻薄蝶翼扇动心间,便搅起痒痒痛痛的怜惜。
回眸看她,却也见她抬眼看他,四目相对,那眉睫间浮抹淡红,如胭脂浅浅晕开,楚楚把他的心给化了。
这女人,注定是他命中逃不开的劫数,得赶紧送她回自个男人身边去,否则,等待他的,俱是万劫不复。
“这些妓娘明日才得离开。我们却等不得。方探听过市集可购置马车,我去置一辆来,即刻离开此地。”夏侯寅默了默,又道:“你托我打听的,梦月姑娘所言非虚。”
玉翘深吸口气,似要把手里帕子揉碎,轻问他:“我想替晓曼做些事,夏侯爷可有什么主意?”
夏侯寅蹙眉,他可不会以为仅是点炷香烧些纸这般简单。
“不然我走的不甘心。”玉翘将这屋子四处张望,慢慢道:“年时一别就此阴阳两隔,替她绣的嫁妆礼还在府里搁着,整日里盼着有朝能亲手给她,现却是不能了。总觉得她现正看着我呢,可凄凉不堪的模样。”
唇一抿,眼里就欲窝一汪水。
“不许掉眼泪。”夏侯寅哑声喝令,撩袍离去:“女人手上怎可沾血,我替你办妥这事,以后不许再想,乖乖给我等着。”
.......
内堂果真如蔡恒所说,仅十数位大员齐聚,两旁端正列坐,李延年及蔡恒夫妇分坐中央。
妓娘袅袅曼舞,花魁梦月琵琶弹起,唱起坊间助兴小曲,曲如水来歌如媚,直把人心惑尽红尘闹处。
蔡夫人还未曾显腹,却已懒懒做挺肚状,时不时抚触一下,眉梢嘴角有化不开的自得骄满。
她嫁蔡恒数载不得子嗣,想着那姓边的小妾与夫君没弄几回就大了肚子,愤懑难平又怕自个失去宠爱,便做下桩糊涂事。
原本只想把那团骨血融掉,未曾想过要小妾的命,怨只怨她福薄命苦,身子骨赢弱竟扛不过去。
“蔡大人如今受新皇重用,夫人又怀上子嗣,实属双喜临门。本相敬你一盏。”李延年一饮而尽,眼含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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