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距江陵三百余里的东川重镇巴州城中,巴州刺史汤宽这几天的心情格外舒畅,他打从十六岁明经出身,直到如今年逾花甲,还从未感到像现在这么扬眉吐气过。
年轻时,因为明经出身的原因,他仕途多舛,远远比不上进士科的同僚,近四十岁时还在部曹小吏的职位上晃荡着,终日埋首于如山样堆积的公文、案牍之中。
比他小二十岁的同年状元林树早已是身着朱袍的四品要员、太子身边数一数二的僚属了,可他却只能被发遣到蛮荒之地越州做一名无足轻重的州司马,吏部拟下的公文上还美其名曰擢升。
眼看着日月蹉跎,双鬓染霜,不甘于一生平庸的汤宽终于痛下决心,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换一身朱袍穿穿,光耀光耀门楣。
于是,在他整整五十岁那年,正六品的州司马大人汤宽做了一件他前半生中最为重要的大事:一股脑地将并州老家的田产、家业全部变卖,且把卖得的二十万贯分做两半,其中十万送入了时任中书令的裴百药府中,余下的十万也一贯没留,全部孝敬了内侍省监李进忠。
老天不负有心人,当然,还有一句话叫做有钱能使鬼推磨。李进忠和裴百药这两位内、外朝的当家人,无不被汤宽不惜经济上破产也要追求政治上进步的精神所感动,颇具契约精神地、不约而同地在皇帝面前举荐,赞称汤宽是一位难得的扎根边疆、任劳任怨,且政绩卓著、为民称颂的优秀地方官员,理应受到朝廷的破格提拔重用,以彰显朝廷选贤任贤之明。
皇帝此时屠杀附逆的官员正杀到欲罢不能的当口,也急于在遍天下的官员当中树立一个楷模,以便激励众臣下真心诚意地为朝廷效命,耳听得两位心腹大臣皆如此称道汤宽此人贤能,不由得龙颜大悦,当即便传下旨意,破格擢升汤宽为正五品的三等州刺史。
与李进忠相比,裴百药毕竟多读了几卷书,更懂得拿人钱财,成人之美的为人处事之道,暗自在心中掂量:觉得十万贯砸给自己,只换得个官升两级,汤宽只怕不会心满意足。于是,在向吏部转达皇帝的诏命时,特意加批了两个字:巴州。
巴州向为富庶之地,其治辖之地虽小,但地扼冲要,军事上也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因此,巴州刺史虽然在刺史一级的地方长官行列中处于品秩最低的第三等,但却是个可以名利双收的肥差。
本来这是件好事儿。可是,当汤宽喜滋滋地携家带口地从越州不远千里地赶到巴州上任时,他才惊异地发现,自己一夜之间仿佛成了众人攻击的靶子。
上至顶头上司剑南东川节度使、下至巴州刺史府一众僚属和巴州治下各县的官吏、差员,每个人都或明或暗地在对他这位众臣的楷模使着绊子。不是道上嫌巴州奉朝廷诏旨招募的兵员连年不足,就是刺史衙门的长史、司马、参军们向他抱怨巴州连年向朝廷解交的赋税几乎是相邻的渝州的两倍,却为何渝州刺史衙门的长史、司马、参军们品秩皆要高过自己。
最可气的是各县的小吏和差员们,每每打着他模范刺史的名号到民间敲诈勒索,胡作非为,而他为了在皇帝和天下同僚面前维护自己众臣楷模的良好形象,还不得不对他们采取姑息包容的态度,竭力替他们遮掩、隐瞒,有时还得亲自出面去替他们安抚百姓,摆平麻烦。
最近在巴州任刺史的三年时间里,汤宽不但在众目睽睽之下没敢往自己腰包里揣过一文钱,还受尽了上司、下僚们的窝囊气。即连他的夫人和小妾都时不时地向他报怨说,自从跟他到了巴州上任,她们的脂粉钱都变得常常接济不上了。
但是,人生往往就是这样,纵使抛舍万贯家财也乞求不来的东西,忽然之间有一天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够轻而易举地得到。
当汤宽这天才来至刺史府的大堂之中坐下,面对着眼前这位衣衫褴缕、被差役们推推搡搡抓到刺史衙门的杀人嫌犯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前些时,据城东的里长报称,城东老君观里的那个老乞婆不知何时被人杀死在了观内。要说起这位老乞婆,与堂堂的刺史大人曾有过不止一面之缘。她人虽年老埋汰,说起话来语气倒大得很。汤宽至今清楚地记得,一年前他头一回见到老乞婆时,这个老婆子就送过他八个字的谶语:“逢龙即起、从龙不终。”
汤宽听了,心中颇为不快。他破家舍财,被皇帝钦立为众臣楷模,说是逢龙即起,尚不为过;但这后一句显然不是什么好话,从龙不终,是说他汤宽没有好下场吗?
因为这个缘故,汤宽对这位老乞婆印象颇深。
老乞婆被杀,杀人疑犯迅速被辑拿归案,对汤宽来说,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人命案子啦。可是,这个年不及弱冠的杀人疑犯怎么这么像一个人呢?
汤宽释褐至今,已近四十年,其中在长安各部、院衙门供职就长达三十年,见识不可谓不广。眼见得面前的落魄少年分明就是朝廷明令查访的皇长子、睦王殿下李启,汤宽差点都要醉了。
当今皇上最宠爱的,被天下人视为不二太子人选的睦王竟被他找到了!
逢龙即起、逢龙即起,敢情说的是这位未来的真命天子!
尽管这位年轻人一言不发,既不承认杀人,也不愿说明自己的真实身份,但汤宽凭借着他过人的识人本领即可认定,他就是睦王李启!
一旦意识到自己即将因此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