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景沉默了。
对这个儿子,他素来是言听计从的,并不是因为本性使然,而是因为他自叹不如,他有自知自明,可是现在,他恍然明白,叶春秋突然出现在这里,根本就不是因为什么皇差,而是希望在风暴来临之前留在自己的身边,甚至是想保护他。
想到儿子长途跋涉地跑到这个危机四伏的地方,就只是为了他,叶景的心里不免有着深深的感动。
自进了京师之后,父子二人各有各的前程,每天各忙各的,一天下来,也未必能说上几句话,二人渐渐也有了些疏远。
一个是风光得意的翰林侍学,一个却只是小小的县令,二人所见的风景全然不同,甚至聚在一起,叶景很多时候想说一些自己的见闻,可是旋即又落寞地将这些念头打消,因为他自知自己这点见闻对于翰林中的儿子来说不算什么,因此父子二人相见,能谈天说地的时间很少,更多的只是一笑而已。
可是如今,叶景看着叶春秋,看到他毅然决然的样子,若非是毅然决然,又怎会从京师跑来这宁夏呢?叶景不由苦笑,真是个傻孩子啊,有时见他冷静得可怕,锱铢必较,有时却又如此的奋不顾身。
虽是叶春秋的孝心令叶景既感动又欣慰,但叶景依然不无忧心,他深深地皱着眉头道:“这里实在太凶险了,宁夏乃是边镇,那安化王有两镇军马,足足万人,这是他的精锐卫队,春秋,你懂为父的意思吗?”
叶景决定将这里的情况给儿子说清楚,而他直接说到了安化王,显然在他心底,此人才是一切问题的根源,那个一直虎视眈眈,伺机而动的人,便是这位在甘陕一带大名鼎鼎的王爷。
叶景看叶春秋一副安静而洗耳恭听的样子,便道:“安化王,或许只是区区小患,可是这些年来,许多地方官吏倒行逆施,将边镇的诸卫当猪狗一般,甚至……连猪狗都不如,春秋,你可以想象吗?现在整个宁夏便是一个大火炉,只要出了关,从黄河渡口到大明极西的宁夏都司,这些人都是对朝廷恨之入骨了,他们恨朝廷,甚至过于关外侵扰的藩人,你我父子二人在此,在他们眼里,比咱们宁波人对倭寇还要仇视,大变就要生了,其实那姓周的少卿,怎会不明白吗?所以此时想要回京,便是希望为父接替他,他们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想将一切的罪责都推到为父的身上,而父亲有了过错,难免要牵连到儿子,或许为父‘倒行逆施’,招抚不当,以至关西动荡,生灵涂炭,可能朝廷不会迁怒于你,可是,周少卿和他背后的人,只需要甩掉一切的干系,拍拍屁股走人就达到了目的。”
叶景背着手,脸上略带着几分怒意,接着道:“这里发生的事,实在是触目惊心,士兵们实在已经无法忍受了,那周少卿将三十亩土地虚报为百亩,这就是他所谓的清丈土地,结果朝廷那儿对他交口称赞,都以他为能,认为他查出了什么军中的蠢虫,一到了课税的时候,就意味着这三十亩的官田需要承担一百亩的税赋。他爱女人,见了官兵的妻女,竟是不由分说便掠夺了去;游击将军仇钺,你是见过的,这是堂堂三品大员,却在那周少卿的家奴跟前被骂得抬不起头来。春秋,你看到了什么?”
他目光幽幽,原来身处江南,是无法想象这些事的,正因为无法想象,今日所见所闻,在叶景当着儿子面说出来的时候,他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其实叶春秋很明白父亲的感受,因为许多事,若是坐在翰林院,听到这些奏报都会觉得匪夷所思,不敢深信,若不是父亲亲口对自己说起,他只怕还要笑一笑,当做是笑话呢。
叶春秋亦是皱着深眉,一脸忧色地道:“儿子看到的,就是用不了多久,关西之地就要尸横遍野,无论是那些野心勃勃的人,又或者是那些心怀怨恨的官军,甚至是那些尚在醉生梦死的赃官污吏,甚至是那些无辜的寻常百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无论是未来的叛军,又或者是朝廷平叛的军马杀至,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无法幸免。”
“对。”叶景今日显得格外的不同,至少叶春秋从来没有在他的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叶景正色道:“可是这里是边镇啊,是朝廷拱卫西部的边陲之地,是最重要的西部屏障,这里的人口相对关中、江南,本就稀少,再经历一场这样的变乱,便会更加的地广人稀,我们大明的汉人稀少一些,将来内附和来定居的藩人就更多一些,经过这么一杀,百年乃至三百年之后,当年汉武帝开始便一次次巩固的河西走廊,还能稳固吗?为父忝为钦差,今日到了这里,固然是独木难支,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坐以待毙,春秋愿意留下,那就留下吧,无论是生是死,我们父子二人,就为这里尽一些绵薄之力。或许……将士们未必会叛乱,某些人也未必就煽动的起诸卫,只要还有时间,我们就可以有所作为,哪怕一丁点也好。”
说到这里,叶景的眼眶显得有些湿润,缓缓地道:“从前哪,为父的心里只有绣娘,绣娘和你便是为父的一切,可是如今做了官,这心便不能再这样小了。”
叶春秋知道叶景想做什么,他想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去尽量地化解危机,可是深知历史的自己却知道,这一切不过是虚妄,如父亲方才说的那样,其实……已经来不及了,只有三日,三日而已,三日时间能够消除掉那些被人欺压了数年的怒火吗?能平抑那